到医院时燕惊秋已经烧糊涂了,走路踉踉跄跄,眼神都没有聚焦。关远山当然瞧出他状态很不对劲,赶忙开了单子让他去挂水。
这会儿已经是午夜了。
程庭南在自助贩卖机买了两罐热茶,和关远山在病房外的走廊边喝边聊。
他问:“发烧到一定程度,会出现幻觉吗?”
关远山点头:“会,一般是比较严重的情况。是他出现幻觉了?什么样的幻觉?”
程庭南皱眉,喝了一口茶:“我不确定他说的是真的,还是他发烧才有的幻想,还是……他复发了,我跟你说过,他有精神障碍的病史。”
关远山瞥了一眼病房内躺在床上的燕惊秋,他的睡颜很安静,小夜灯的光线笼着他的面庞,将睫毛的影子印在他的颊上,它们间或不安地震颤一下,像夏日里翩飞的莹虫。
他摩挲着热茶罐,犹犹豫豫地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关远山比燕惊秋小两届,和燕惊秋一样,读的是桃湾大学八年制医学专业,虽然两人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但他几乎没有和燕惊秋接触过,只听到许多他的传闻——出生在医生世家,聪明,风流,过分美艳的皮相,当然还有他大四那年突然的退学和出国。
现在他能与燕惊秋来往,也是因为大半年前机缘巧合下,和同为桃湾大学毕业的程庭南先熟络了起来。
他猜测燕惊秋的精神障碍与大四那年发生的事情有关,先前明里暗里几度向程庭南打听其中原委,但程庭南讳莫如深,只怕这次也不会向他透露什么。
果然,程庭南只是喝茶,并不应答。
两人之间围绕着一阵尴尬的沉默,良久,程庭南说:“反正就是那么几件事情,钱,权,情。”
他说得很慢,声音拖得很长,关远山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燕惊秋一家,里外十多口人,都是搞医学的,混得再不济的也是个县城医院院长,如此显赫的家世,家境必然优渥,钱和权都不是燕惊秋缺少的东西。
关远山没想到燕惊秋竟然为情所困,与传闻中他“朝思暮想”的风格如此大相径庭。
他又看向病房内沉睡的燕惊秋,说:“真可惜。”
“他不是因为精神障碍才当不了医生的。”程庭南看着茶罐中浮沉的几片茶叶尖儿,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说什么。
关远山等了一会儿,他开口,却已然转换了话题。
“我记得你的专业是呼吸科?”
“嗯,精神方面的疾病,我确实说不太准。”
“我明天找个医生再问问,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不麻烦。”关远山摆摆手,走出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说:“学长,你通知他的家属过来好了,你也可以回去休息。”
程庭南在椅子上坐下,声音淡淡:“他家里人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
关远山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每一次燕惊秋来医院,陪着他的都只有程庭南。
“抱歉。”他低声说着,朝程庭南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程庭南守着燕惊秋挂完两袋盐水,实在熬不住,趴在病房里的小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八点多钟。
雪已经停了,阳光普照,窗外一片刺目的白。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听到身后传来燕惊秋虚弱的声音。
“庭南,把窗帘拉一拉。”
程庭南拉上窗帘,走到床边倒了杯水递给他。
“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
“想吃点什么?”
燕惊秋敷衍地摇摇头,有些焦躁地频繁眨着眼睛,问:“你去查了吗?查到什么了?”
“我一整晚都在这里陪你,想查也没有时间啊。你别急,先养病。”他顿了顿,又说:“你真的确定不是幻觉吗?”
疲倦感让燕惊秋恍恍惚惚,思维像陷在一锅粘稠的土豆泥里,昨天和梁鹤洲重逢的记忆,宛如飘忽的泡泡,变换着形状和色彩,又忽然炸开,化成一片虚无,再加上程庭南几次三番的质疑,一时间他自己也无法笃定了。
“我应该……”他舔了舔嘴唇,有些崩溃地揪着额角的头发,声音带着模糊的颤音,“我不知道……庭南,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吧……”
程庭南深深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别乱想了。”
“……嗯。”
“那我先走了,中午我再过来。”
程庭南前脚刚走出病房,护士后脚就来了,利索地给燕惊秋又挂上了点滴。
燕惊秋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看新闻,天气预报将将播报完,手机响了。
他以为是程庭南那儿来消息了,却只是app推送的通知,标题噱头满满——宋寒清深夜搂抱“好友”,国民男友人设崩塌。
打引号的两个字非常耐人寻味,点开通知细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连串偷拍的照片。
画质很模糊,但角度很好,拍得像写真似的,仿佛是故意营造出了一种朦胧暧昧的氛围。
照片中两人站在一扇门前,看起来是哪家酒吧的后门,一条十几级台阶长的消防楼梯从两人头顶逶迤延伸而下,不知从哪儿射出的彩色灯光穿过楼梯台阶之间的罅隙,洒在他们的面颊上,遮掩住了他们的相貌。
一个箭头标注指明,站在右边的男人是宋寒清。他右臂撑在门边的墙壁上,另一手伸进了他面前男人宽松的衣摆里,扶着男人的腰。
就像连环画似的,等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宋寒清的手已经摸上了男人的脖颈,他的衣服被撩起来,堆叠在宋寒清的腕间,一大片小麦色肌肤裸露在寒冬腊月里。
他没有丝毫抗拒,姿态放松,身上的外套已经垂到臂弯,微微低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里,右脚脚背还勾着一只足球。
旖旎的氛围感几乎要从手机屏幕里溢出来,燕惊秋看得耳朵发热,总觉得那男人眼熟,盯着足球拧眉,滑动照片反复翻看,一种难以名状的熟稔感猛然袭上心头,震得他心惊肉跳。
宋寒清抱着的,分明是梁鹤洲。
除去那足球,还有照片中男人眉间闪闪发亮的眉钉可以佐证燕惊秋的猜想。他本以为那只是光影变幻造成的效果。
他扔下手机,抱着隐隐作痛的头粗喘着,拔掉手上的针头翻身下床,在病房里来回踱步,最后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总之不能再继续待在病房,放任思绪发酵,他必须得找点事情来做,否则,梁鹤洲和别人在一起这件事一定会把他逼疯。
在走廊里浑浑噩噩胡乱逛了一阵,遇见了关远山。
关远山很是惊讶,问他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支支吾吾,句子中杂糅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汇,叫人不明所以。
他这幅模样,难免让关远山想到他的病史,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便说:“我现在要去给病人查房,你和我一起去吧。你就待在我旁边,不要说话,可以吗?”
燕惊秋求之不得,点头答应了,和他坐上电梯时才慢慢冷静下来,瞥一眼他手里拿着的病历,问:“你的病人是什么病?”
“重度肺纤维化,昨天早晨刚刚入院,女性,50岁,患者家属想要肺移植。学长有什么意见?”
他说完,电梯也正好到了,燕惊秋跟在他身后出去,道:“肺移植……先不说费用和肺源问题,本来这项手术本身风险很大,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成功,术后存活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他语气冷静自持,与方才判若两人,关远山瞄一眼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纤细修长有力,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双手稳稳地拿着手术刀的样子。
曾经的天之骄子沦落至此,实在可惜。
“我和学长看法一样。”
“嗯。她现在每天需要吸氧多久?”
说话间已经到了病房,关远山一边推门一边说:“几乎不能断。”
病房是三人间,床铺间的隔断帘都拉着,关远山走到最里面一张床前,朝那患者打了声招呼。
燕惊秋静静跟着,在关远山身侧站定,轻轻倚在了墙上,抬眼想瞧瞧那病患的模样,不想却先看见了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孔。
“鹤——”是梁鹤洲。
他还未喊完名字,坐在病床边陪护的梁鹤洲突然站起身,几步逼近过来,那汹汹的气势,吓得他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滚出去。”梁鹤洲眉头紧皱,眸光暗沉沉的,嘴里吐出一句刺人的话。
燕惊秋惶惑地看看他,但被他冷冽如刀的眼神逼得不得不移开了视线,转头又对上关远山狐疑的眼神,最后,他看向病床上卧着的小妇人。尽管她已瘦骨嶙峋,一张脸几乎髑髅一般,然而他还是认出了她的眉眼。
是裴素丽,梁鹤洲的母亲。
他心乱得厉害,一时间语无伦次,解释道:“鹤洲,只、只是碰巧,我发烧了,然后……你别这样,我……我……”
他说不完开了头的话,而此时裴素丽听见他的声音,便从梁鹤洲手臂与身躯的缝隙间歪着头望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裴素丽平静的眼中一时迸出猛烈的怨愤和恶意来,像炎炎夏日里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把屋子里蒸得热气腾腾。
燕惊秋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他听到裴素丽叫喊起来,一连串的怪声,然后是氧气仪脱落的报警声,裴素丽似乎挣扎起来,周围人都拥到了床前。
梁鹤洲在那儿沉声叫道:“妈,你把杯子放下!”
话音刚落,燕惊秋便见一只银亮亮的玻璃杯从隔断帘后飞出来,直冲自己的脸颊。他没有躲,让那杯子结结实实磕到了额头。
他只觉一阵眩晕,昏昏沉沉,耳边还回荡着裴素丽那怪兽般的嘶吼。
“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们面前!什么都被你毁了,毁了!要不是你,鹤洲他……”
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渐渐裴素丽剧烈的咳嗽声和风箱般的呼吸声远去了,一切画面也开始从眼前远抽离,难以抗拒的黑暗缓缓逼近了,笼住了他的意识。
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晕倒了,但身体却穿过地面,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慢慢周围响起了鸟鸣,树叶簌簌的声响,风声,非常热烈的夏天的风,吹得他两眼胀痛,再定睛一瞧,他回到了桃湾大学,回到了他与梁鹤洲初见的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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