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吗?”盛鸢任他扶着自己的臂膀,引他徐徐起身。
“嗯。”少年抿紧不见血色的双唇,轻轻点了点头。
身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低冷,询问的话语说出来也好似命令,姜悬借力站起,随她向前走。
他的眼睛近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整个人陷在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能依仗的,只有掌下那一截纤细的手臂。
楚浔阴狠,每次都是在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才会派人将解药送到,好让他铭记那些极尽痛苦的折磨,不敢生出逃离的心思。
之前的每一次毒发,他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在绵长而深沉的疼痛中抵死挣扎,试图将自己的灵魂从破烂不堪的躯壳中剥离。
这是第一次,在他毒发的时候身旁有人。那种感觉,好似被人涉足体内最隐秘的角落,将命门彻底暴露在她面前,惶恐、不安,却又别无选择。
盛鸢走得很慢,因此能清楚地感觉到姜悬搭在她臂上的指节,在轻轻颤抖。
十七八岁的年纪,纵然自小在市井流浪,经历过许多人世冷暖,可面对生死,终究不能做到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无畏。
夔皇总说她冷面寡言,看起来像他,其实在骨子里,像母亲更多一些。她身上鲜少有居上位者的傲慢,更多的是对弱者的怜悯,便是犯了过错的朝臣,一旦在她面前示弱,流露悔过的迹象,她也会在可控的范围内,试图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心软,可不是全无原则,如果事情后续没有朝她想要的方向发展,便会毫不犹豫动手。
比如姜悬。
“在找到办法解毒之前,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停药,虽会多受些苦痛,但不会让体内的毒素越积越多,延缓发作的进程,尽可能留出更多时间找到解毒的方法。二是继续服用清灵丹,虽能在短期之内控制症状,却也能加速摧毁你的五感,”盛鸢停顿片刻,淡淡道,“让你死得更快。”
说罢,她停下脚步,望向身旁的少年,安静等他开口回应。
少年眨眼,微微点了点头,示意盛鸢他已知晓,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的听觉正在快速丧失,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将那些间断飘进耳畔支离破碎的字节,费力拼凑成整句话的轮廓,隐隐约约在其中听到了选择二字。
这是他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听过的字眼,也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所有事情都非做不可,绝无商量的可能,就好像他的性命,自出生起,便一直捏在别人手中,从未属于过自己。
这两个稀疏平常的字,对他而言实在过于奢侈,竟让他一时有些恍惚无措。
他不禁开始好奇,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感觉。
“停药。”少年低沉的声音在逐渐变小的雨势中缓慢响起,他又重复一遍,将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清晰无比,“我停药。”
————
姜悬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未大亮,屋内烛光映着天光,看不准时辰,夜间的凉意没有散尽,零零星星缀在空气里。
他睁开眼,稍微挪动一下四处酸胀的身体,默不作声地发了会儿呆,直至完全恢复知觉,才艰难地撑起上半边身子,朝四周望。
面前,盛鸢坐在她白日曾坐过的那张宽椅上,以手扶额,双眼微阖,似睡非睡。
“醒了?”察觉到榻上人发出的轻微响动,她手指微蜷,稍稍调整下姿势,没有睁眼,“你全身穴位都已被封住,这些时日最好老实点,不要乱动。”
她的睡眠向来不好,在前世时便经常无法入睡,多年来早已习惯。
为帝君者,该是天下最碌心之人。她心里装的事情太多,生民、社稷、朝堂......每一桩都很重要,需要谨慎考虑。
这一两天,空闲的时候她反复在想,前世那盘未尽之局,到底出于何人之手。
信任者于背后偷袭射来的箭,远比敌对者堂而皇之的正面宣战来得卑劣,对于心腹之人的背叛,她很介怀。
夜晚静寂,情绪的轻重清晰可循。擅长察言观色的少年很快感知到盛鸢语气中的不悦,他老老实实答了句好,迅速收敛好外露的锋芒,调整成一副小心翼翼、又极为关切的神态,抬起秾丽惑人的眉眼,“殿下怎么不去睡?”
少年的双唇逐见血色,眼边的花瓣颜色也淡去许多,看起来相较不久之前的状态好上不少。
“昨夜闯入沐晖苑的人,你可认识?”盛鸢好似没有听到他那句问话,松开扶在额角的手,慢慢坐直身子。
“不认识,”姜悬摇了摇头,“他戴着罩帽,看不清面容。”
“楚浔入狱之前,给你派过什么任务?”
姜悬抬头看了盛鸢一眼,她垂着眼,语气恹恹,没多少耐性似的。
少年在心里迅速权衡过利弊,很快决定如实回答,“让我去刺杀承泽寺的流民。”
“所以,你今晚本是打算逃......”
“我没有,”姜悬忽而出声打断盛鸢,“殿下说过会帮我解毒,我相信殿下。”
像是急于表达自己的立场一般,他撑起半边身子,偏转头来认真看向她,俊逸至极的眉眼,在渐亮的天色里映照出显而易见的恳切之意。
“最好是没有,”盛鸢瞧了窗外的天色,“不然,我不会轻饶。”
谒光进屋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句略带警告意味的话,他看眼榻上的少年,在稍显怪异的氛围里小声开口:“殿下,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盛鸢很快接话,抬脚理正垂落在地上的裙边,起身朝屋外走。
“我随殿下一起去。”身后响起一阵窸窣声响,少年因猝然而起的动作激起几声轻咳。
盛鸢顿足,视线由下而上,依次扫过他腹部、肩头的伤口,停在他眼周遗留的浅淡花痕上,“伤这么重,你去做什么?”
她微蹙着眉,就差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写在脸上。
“无妨,我早习惯了。”姜悬偏头看眼肩上的伤口,唇边绽出一个足以叫人卸防的纯挚笑容:“我想跟着殿下。”
少年眼眸透净,就着一抹苍弱的病气,衬在白玉般无暇的面容上,显得分外谦和、温驯,让人不忍拒绝。
“换上,”盛鸢拿过桌上一套衣衫,丢在他身旁,“动作快些。”
姜悬乖巧地应了一声,背过身去,毫不迟疑地解开身上那套沾满血渍的衣袍。
即便早有预想,可在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之后,盛鸢仍旧不可避免地诧异了一瞬。
为了逼出毒素,昨夜孙河将他身上几处大穴彻底封死,又在筋脉连接之处开了几道口子。
要说不痛,即便是审过无数犯人的盛鸢,都不相信。
少年身上伤口太多,索性没有刻意回避,生拉硬拽地拖着那只受伤的臂膀往不甚宽松的衣袖里套。
他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苦痛,即便额上满是冷汗,唇角几乎被咬破,都面色如常,没有吭出一声。
“帮下他,别扯开伤口。”盛鸢蹙眉看了会儿,随即移开视线,叮嘱完身旁的谒光,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殿下,要去哪儿?”少年对这个之前不曾叫过的称谓并不熟稔,开口时带着一股郑重其事的生硬。
“去承泽寺,看看那群流民。”谒光提拉起半边袍角,递到姜悬身侧,“殿下担心他们会出事。”
少年偏过精雕细琢的侧脸,低低哦了一声。他系好腰间细带,又拢正衣襟,朝屋外盛鸢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问:“殿下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问题,说实话,谒光也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当初盛鸢究竟是看上他哪点,才将在护军错案中被流放的自己召回,放到从棘司。
“殿下心软,见到弱者都会出手相助,”谒光回想片刻,“去岁天冷的时候,殿下还救过几个流落街头的乞儿。”
“她也将他们带回到这儿来了吗?”
“那倒没有,”谒光迟疑了一下,和姜悬一样,他也不明白盛鸢为什么要将他带在身边,她大可以把他放进从棘司,同其他杀手一起,“或许是因为你替她挡了那几道镖刃,让她觉得有所亏欠?”
“别想那么多,老老实实跟着殿下就行。”谒光想不出好的理由,三言两语草草结束对话,催促道:“换好衣裳就赶紧走吧,殿下最讨厌的便是等人,再慢些就要挨骂了。”
谒光领着姜悬到沐晖苑府门口的时候,盛鸢已经坐进马车,等了有一会儿了。
听见声响,她撩开轿帏往外看过来,紧绷着脸,看不出半点柔和之意,声音冰冰凉凉,毫无温度:“快点。”
谒光知道盛鸢的性格,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忙手脚并用,动作迅速地上了马。
姜悬紧随其后,才朝另一侧立停的的马匹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盛鸢一如既往平直的声音:“你随我坐马车。”
说罢,她扬手将帘子放下,整个人隐进马车里,再不出声。
“殿下,是在同我说话?”姜悬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指向自己。
“殿下这是体恤你,看你受这么重的伤,怕骑马太颠簸,会让伤口再度裂开。”谒光点头,冲他扬起下巴:“去马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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