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小桌上放置香炉,此刻正熏着檀香,四周漂浮幽淡清浅的味道。
盛鸢窝在马车左侧的角落里,一路没有说话。
她身形清瘦,即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也依旧保持端坐的姿态,只占据边缘一点狭窄的空间。
姜悬上车的时候,她又无意识般地往里靠了靠。她似乎天然对别人排斥,不喜欢过近的距离。
少年识趣地坐在另一边,两人之间隔出一大块空隙。
春日的雨总是来得莫测,停一阵,缓一阵,又急一阵。适才出门的时候尚且天清气朗,路上雨势渐起,起初只是稀稀落落几声,行至承泽寺时,已是噼里啪啦砸在车盖上。
盛鸢伸出清修如竹的手指,勾开一角轿帘朝外看。她不喜欢下雨天,潮湿、晦暗,平白生出许多乱绪和不便,收回视线时,她唇角垂下,明显有些不太高兴。
水雾随翻动的帘布涌进,姜悬抬眼看时,盛鸢已经起身。他取出绑缚在车壁上的竹伞,随在身后迈下马车,撑开挡在盛鸢头顶:“殿下,当心淋湿。”
南夔男子的身量,鲜少有像他那样高,盛鸢侧过头,视线刚好同他撑伞的手齐平。执伞的手指修长笔直,骨节明晰,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姜悬将伞倾斜,全部罩在她那头,自己隔开一段距离,整个身子都淋在雨下。
盛鸢抬眸朝他打湿的肩头看去,动了动唇,最终没有说话。
康宁守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在寺庙前院的屋檐下寻了处空地,靠在廊柱下打盹,听闻盛鸢来了,慌忙起身赶到门口迎接。
“那批流民身在何处?”盛鸢抬手,示意他免礼。
“都在那边。”康宁朝大殿的方向指去,“这庙年久失修,四处漏雨,就那儿勉强能住人了。”
“可有准备吃食?”盛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又问:“衣被呢?”
“我都已经差人去准备了。”康宁在前边带路,卖关子道:“殿下估计猜不到,属下在这遇到了谁。”
“谁。”盛鸢看他一眼,言简意赅:“说。”
“楚屏。”
许是听到屋外来人的对话,康宁的话音落下不多时,楚屏的身影就出现在大殿门口。
“殿下。”瞧见盛鸢,他如同见到故友一般熟络,随意行个姿态懒散的礼,凑到她身旁,“你怎么来了?”
盛鸢应了声,不动声色地朝旁倾身,“你又怎么在这儿?”
“嗐,走投无路,只能跟流民抱团取暖。”他嘴上说得可怜,脸上却堆满笑容,看似满不在乎,言语间甚至颇觉走运:“托殿下的福,今早能吃顿饱饭喽。”
“这是?”说着,他偏过头,朝姜悬的方向看了两眼,讶异道:“小暴......可怜?”
盛鸢置若罔闻,从伞下走出,三两步迈上台阶进了大殿,留下楚屏同姜悬面面相觑。
“她既将人留下,”楚屏围着姜悬慢慢悠悠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他身侧,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什么。”盛鸢走后,少年的神色陡然转变,原本温润的眸光瞬间黯沉。他微微眯起双眼,身上那股温和的气息剥离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散发出来,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知道你可担大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楚屏一笑,半是真心,半是敷衍调侃,“所以要留你在身边建功立业,安邦治国。”
姜悬明显不信,却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漫不经心看他一眼,将伞收好,也进大殿去了。
盛鸢来得早,进大殿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还睡着。她步子很轻,可还是惊醒了靠坐在外侧的几个妇人。
初春时节,天气才刚回暖,早晚时分的温度,仍旧残留凛冬的寒意。殿内流民衣不覆体,又没有被衾,睡得本就不安稳,察觉到周围的动静,很快就接二连三纷纷苏醒。
坐在外侧的妇人离她很近,她一睁眼,便瞧见一袭月白,她不认得那是什么材质,却知绝非平民能着。
她心下好奇,顺着裙摆处淡雅的银线夔云往上看,目光不可避免顿在来人面上。那人生了副能叫人心神凝滞的好相貌,绿鬓朱颜,眉眼如画,一看就不是该出现在这破庙里的人物,她呆愣片刻,用胳膊肘碰下身旁的人,喃声问,“你瞧,这是哪位神仙显灵了?”
盛鸢默不作声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一角,微蹙着眉。
人多的场合,总叫她觉得吵闹。殿内流民熙熙攘攘,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纵使有意压低声音,绵绵不断的议论声仍旧接连传进耳朵。
盛鸢扶额,偏头按了下眉心,正待开口,忽而听见一旁的姜悬道:“各位先安静,殿下有事问询。”
他的声线本就低哑,再加之故意压着,暗抑的声音越发沉郁,呈现出几分与昳丽样貌不符的威严。
少年穿的是谒光寻来的旧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蓝色长袍,因多次洗涤又久未熨烫,领口的盘扣磨损泛白,衣角也有褶皱,袖口更是局促的短了一截。
但他面庞如琢,身姿如松,站在殿中那方天地,自有一番洒脱,再加之气质清冷,眉眼间透着出尘的矜贵之意,在破败不堪的寺庙中,格外引人注目。
姜悬的出现引走殿内大半注视,直到盛鸢开口说话,才纷纷回神。
“你们既都是凰州的流民,”她向上摊开手掌,示意下跪行礼的流民起身,问,“现在凰州是何景象?”
“天灾**,民不聊生。”为首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者,虽衣着褴褛,说话时却透出读书人的儒雅风范。
“官府没有赈灾?”
“赈灾,”长者冷哼一声,“前岁旱涝交替,不少田地被淹,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收成,洪水过后不久,疫病横行,灾民死了大半,官府不仅没有予以照拂,甚至加征赋税,有不从者皆杖刑打死,逼得我们只能四处逃命。”
“根据南夔律法,流民均就地安置,严格管控,你们又是如何来的栾京?”谒光在护军的时候,曾处理过一些有关流民的事项,按理来说,这么多流民擅自离开原籍,不可能不引起官府的注意。
“躲在船舱中,走水路过来。”
“这么多人......”谒光还想继续追问,忽而被盛鸢出声打断。
“这段时日,你们暂且住在这儿,我会命人安排。”她转身,目光寻到康宁:“待会儿物资送到,你负责分发。”
“还有,把孙河叫过来,替他们瞧瞧,有生病症的,开些药方。”
说罢,她转身便朝外走,例行公事般干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多停留一秒。
一众流民呆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往日碰到官爷施恩,必定会有人从旁装腔作势地迎合,旁敲侧击地提醒,好让他们摆出感恩戴德的姿势,再说些歌功颂德的话。
这位既是殿下,身份自然比那些官爷都还要尊贵。看起来清清冷冷不苟言笑的模样,显得分外疏离,叫人不好亲近,可她却没有那副施仁布泽者惯常的虚伪做派,倒叫人觉得不太习惯。
“物资?”谒光有些奇怪,“殿下什么时候跟户部要的,这么快?”
“什么户部哪,殿下从自己口袋里掏银子买的。”康宁说完,急急走到门口候着去了。
姜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盛鸢的身影出了殿门,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才轻声出口,“殿下她,一直都这般......”
他本想说心善,静了会儿,最终放低声音,将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
谒光顺着他的目光朝盛鸢离开的方向望去,“同你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姜悬低低嗯了一声。
“殿下向来这样,说得少,做得多,昨日你受伤昏迷之后,肩上的伤口,还是她亲手替你包扎的。”谒光捕捉到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解释道:“她嫌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包得粗,不是太紧就是太松,只能自己动手。”
见他神色古怪,又道:“你别想多,殿下对你没兴趣,除了肩头那一块,旁的地方可一处没看。”
“她身边没有侍女?”幽夜坊的姑娘身边都有丫鬟服侍,稍有些名气的,甚至还不止一个,可她堂堂皇太女,周围却见不到人伺候,姜悬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先前有没有,反正自我来这之后,没有见过。”谒光瞧他眉眼真诚,看似对盛鸢很是关心,有心同他多讲几句,“殿下心善,却不喜欢同人亲近,习惯了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
他似想起什么,低头看向姜悬手里握着的那把伞,“她不会照顾自己,对别人的事想得周到,对自己的事粗枝大叶毫不上心,你心思比我们细,以后多提醒下她。”
物资送到,康宁在门口大声喊他过去帮忙,谒光回头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姜悬没有立马跟出去,他留在原地,听一旁的妇人聚在一起闲聊。
“这位殿下,真是个好人。”
“可不,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就是不爱笑。”
好人么。
许是运气不好,在他过去的人生中,曾未遇到过别人口中的所谓“好人”,也没有得过别人真心实意的半点好处。那些好,都在暗中标好价码,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加倍索取回去。
可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是她需要的吗?
姜悬安静想了会儿,没有得出答案,于是又将那两个字含在喉间,慢慢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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