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开了多久,荒芜的景色看上去都差不多,越眠已经觉得有点无聊。直到地平线尽头出现一条漫长的银灰色,他眯了眯眼,看出那其实是一道高大的城墙。
“那是第一道门。”
尽管目视前方,路信洲依然察觉到了越眠的好奇,解释道:
“往里,就算进入诺亚的地界了。”
“路信洲,诺亚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越眠问。
对于越眠的知识匮乏程度,路信洲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从车斗中抽出一本居民基础手册,扔到越眠腿上。
“自己看,第三页。”
手册不算很厚,越眠翻到第三页,被密密麻麻的字震慑了几秒。
小文盲选择先解决页面最上方的那行大字,慢吞吞念道:
“同舟共齐、步海寻洲。”
要不是他刚刚学过路信洲的名字,八个字能念错三个。
路信洲额角一抽,纠正道:“同舟共济,涉海寻洲。”
念都念不对,自然更别指望越眠能读懂了。
越眠“哦”了一声,亮盈盈的眼睛转而望向路信洲的侧脸,像是在期待解答。
这是真把自己当成戳一戳就能回答问题的教辅工具了?
路信洲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就算越眠什么都不懂,自己也压根没有义务给他科普常识,怎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要回答他的问题?
路信洲想不到令自己话变多的原因,眉头微蹙,他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
这时,少年清亮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却并不像路信洲设想的那样是要追问他。
“路信洲,这句话用了你名字里的字。”
越眠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巧合,语调比平常上扬许多,声音里带着雀跃的笑意:
“寻洲,是要去哪里找你?”
听到这句话,路信洲的呼吸一滞,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瞬间攥紧。
他的名字确实和这句话有关系,只不过和越眠理解的正相反,是他要去寻找那片或许并不存在的绿洲。
除了越眠,不会有第二个人将路信洲名字的优先级放在基地守则之前。
越眠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有多么倒反天罡,他等了一会儿,没得到路信洲的回答,只以为路信洲是在专心驾驶,便转回头去继续研究那本对他来说很有阅读难度的居民手册了。
车辆很快抵达城墙之下,感受到车速放慢,越眠暂时合上手册、看向前方。
晦冷的晨光铺洒在城墙上,反射出暗银色的冷调光泽。墙体高耸入云,越眠抬头几近垂直,也没能成功望见城墙的最顶端,城墙中部架起的巨型城防炮遮挡了他的视线,正沉默地拱卫内城。
为了彻底隔绝外界存在的威胁,进入基地最核心的内城区一共要经过三重关卡。
这道城墙是基地的第一重保险,除了坚固和高大,全无其他特点。
进入外墙,眼前是空旷的缓冲带,再往里,能看到封闭的半透明弧形穹顶拔地而起,将人类社会系统全部笼罩在内,这是人类的第二道防护。
从这里,越眠才终于见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类似厂房的基础设施排排坐落,整齐划一、灰头土脸,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即使隔着车窗也依旧清晰可闻。
“这就是诺亚?”越眠问。
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里是外城区。”
路信洲说,驾车驶向进入内城的最后一道城墙。
内城墙没有外城墙高大,却莫名给人更加强烈的压迫感,墙下共有三道供人出入的闸口,全副武装的城卫队正在维持秩序。
越眠还在观察三道闸口有何不同,车辆已经驶向中间那道最为宽阔的闸门,他视野受阻,问路信洲:
“路信洲,可以把窗户打开吗?我想看看外面。”
伴随着低微的摩擦声,窗户缓缓降下,越眠没见过这种升降窗,倍感新奇地将手指搭在了玻璃上缘,让手指跟着车窗一起下降。
很有意思,越眠弯着眼睛笑了笑。
注意到越眠的小动作,路信洲扣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
越眠与众不同得太过突出,不能让理事会和科研所那些人注意到越眠,否则他们必定会对越眠刨根问底,他也会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多加接触。
前方有其他回城的外遣队伍正在入城口进行排查,路信洲停车等待。
也因此,他听到了从打开的车窗外隐约传来的争执声。
正在四处张望的越眠也注意到了异状,他眯了眯眼,能看清是一伙人正在最远处的那道闸口前拉扯,却听不清那些人具体是在吵什么。
最远处的那道闸口是驱逐口,在坊间,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处决之门。
诺亚每日会进行全体检测,之后,确定症状即将失控的重症感染者会被强行带出驱逐口,他们会被放逐至荒原,在异变之前被处决掩埋。
所以,驱逐口是基地内所有人最避之不及的地段,更遑论有人会在此处争执。
好奇心旺盛的越眠已经把整个头都探出了窗外,依旧没听清半点有效信息,他只好作罢,坐回座位请求外援:
“路信洲,他们在吵什么呀?”
在越眠听来模糊杂乱的声音落在路信洲耳朵里却是一清二楚,他能听清每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越眠,因为争执的内容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转述的东西。
人群中,情绪最激动的那个年轻人死死拉住了一名即将登车的重症感染者,他说的是:
“队长,你不是说你只是去外城隔离吗?为什么会在驱逐口?”
那名重症感染者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这对短命的进化者来说已经绝对算是高龄了,她穿着密不透风的隔离服,面容全被遮掩,只露出一双饱经风霜的沉静眼睛。
除了那名年轻人之外,还有三五个青年男女跟他一道,正在与驱逐口的军卫交涉。
“是因为她穿着隔离服,你们没有认出她吧?她是军事庭内卫部的巡逻部长温斐,你们肯定都听过这个名字!肯定有哪里搞错了,她应该去隔离口的!”
与象征着死亡的驱逐口不同,症状不太稳定的感染者会从隔离口离开内城,在外城区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情况稳定,还有返回内城的机会。
温斐,这名阅历丰富的军事庭骨干对路信洲来说也算前辈,她为人宽仁,尤其对待年轻下属极其照拂,军事庭不少新人都得到过她的帮助。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正要强行驱赶几人的军卫动作皆是一顿,冷漠不耐的神情里也多了点犹疑。
为首的年轻人抓住机会,赶紧把温斐拉向安全区域:“队长,你先下车,我们再去检测一遍!”
与此同时,趴在车窗沿上专心看热闹的越眠被路信洲拉回了车里,车窗上升。
“我很快回来。”
路信洲说完,熄火下车。
“我和你一……”
越眠的话没说完,车门被关上的巨大声响打断了他。
越眠转而去掰车门把手,但车已经被路信洲上锁,望着车窗外那道干脆离开的背影,幽黑的瞳孔里浮起一点遭逢挑战后反而愈挫愈勇的亮光——
“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愿意带着我的。”越眠极小声地自言自语。
驱逐口的僵持还在持续。
军卫没有要网开一面的想法,检测没有问题,去外城隔离本来就是温斐为了安抚年轻队员所说的谎言,她的病变度已经高达48%,是必须要被驱逐的。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几个急到快哭出来的年轻人和这位将一生都奉献给诺亚的前辈,军卫也没有立刻执行强制手段让几人离开。
这时,一道冷肃的男声传来,打破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在等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负责此次驱逐任务的军卫队长瞬间绷紧了脊背,他转身立正,向来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路长官!”
路信洲略一颔首以作回应,大步流星地走到驱逐车前。
在见到路信洲出现的瞬间,那名年轻队员的脸就已经吓白了,他双腿发软,依旧咬牙坚持挡在温斐的身前,不死心地开口道:
“路、路长官,求您通融……”
路信洲挥手打断了他,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他向旁边的军卫长摊开手掌,简短道:“枪。”
军卫长不敢怠慢,立刻掏出自己的处决执行配枪,递到了路信洲的掌心。
年轻人心头涌起极其不祥的预感,狂跳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路长官,温队长的检测数据可能出错了,麻烦您给我们一点时间……”
咔哒。
回应他的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给你时间。”
薄冰似的双眸瞥过来,霎时令人不寒而栗,路信洲向驱逐车上的其他人扬了扬下巴,没任何语气地问:
“谁给他们时间?”
空气几乎凝滞,路信洲下达最后通牒:
“让开。”
与那双冷漠无光的眼睛对视,年轻人毫不怀疑,再妨碍公务,路信洲会连他一起解决。
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就在这时,温斐轻柔却坚定地拂开了他牵住她的手。
因为机体内部的病变,温斐的嗓子已经彻底坏了,她说不出话,只能向几位年轻人摇了摇头。
年轻人大脑完全空白,缓缓向旁边退开,两眼发愣地看着路信洲单手举枪,对准了温斐的额头。
温斐没有退闪,她向路信洲点了点头,因生命力流失而逐渐灰暗的眼瞳中是对死亡的欣然接受。
她知道路信洲必须严厉解决这次的事端,为了维持秩序,驱逐口的权威绝不能有任何动摇,要是谁都能到驱逐口来闹事要人,那这项本就建立在剥夺个人生命基础上的政策将不再稳固。
只是,温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几名年轻队员,然后向着路信洲用手指比出了“一”和“七”两个数字。
路信洲明白她的意思,那几名队员的平均年龄只有十七岁,温斐不想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被肃清。在她的眼里,他们都还是孩子。
十七岁,这个年纪还不应该成熟起来面对现实吗。
路信洲无法共情,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被要求独当一面了,好像也没有人把他当成过需要照顾的孩子,也没有人在乎过他在亲手杀人时会是什么感受。
砰——
子弹出膛,火药爆炸的巨大声响与火焰吸引了三道闸口外所有不明真相者的目光。
温斐的额头上出现一个小小的血洞,她阖眼,身躯重重向后倒栽下去,路信洲枪法够好,没让她感受到任何一点多余的痛苦。
众人失声,血液漫开的细微沙沙声在此刻也变得震耳欲聋。
路信洲没心情去看那几名年轻队员瞬间铺满哀恸的脸,也不想接收到周围那些畏缩恐惧的目光,他将还冒着硝烟的配枪扔还给军卫队长,转身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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