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了。
深宫红墙之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踩着嘎吱作响的雪慢慢移动。
江弃言仰头望着男人,轻轻哈了一口气。
“我,有些冷……”
“真的冷?”蒲听松蹲下身,捏捏他尚算热乎的小手,而后把他裹进了鹤氅里,“还是想要先生抱你?”
有宫人路过,伏地对着蒲听松行礼。
蒲听松把小孩抱起来,“下次想要先生抱,就拽一拽先生的衣角。”
江弃言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不叫他起来吗”,被抱起来后,江弃言指了指地上跪伏之人。
“为师教过你,他人之事勿要上心”,蒲听松脚步没有停顿,“既受为师管束,你只把心思放在为师身上就是了。”
江弃言没有答,只是看着天空飘下的雪,有些为那宫人担忧。
脑袋被大手摸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刚有些享受,那只手就离开了他的头顶。
“听话。”
蒲听松声音不大,却震得他一抖。
半息后,他“嗯”了一声。
先生好像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先生即使不高兴,却还安抚着他的情绪。
只有先生会对他这么好了。
大雪之中,前面影影绰绰能看到坤宁宫的牌匾。
江弃言吸了吸鼻子,把头轻轻靠在蒲听松肩头,“我到了,先生。”
蒲听松的目光有些复杂,“可别再让人欺负去了”
一顿,“真的不愿跟先生搬出去住?”
“不用了。”江弃言小心翼翼看了蒲听松一眼。
蒲听松把他放下来,他有些贪念,有些不舍,却最终只是对着先生笑了笑,“不想给先生…添麻烦。”
“先生回去吧”,他深深低头,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慌,“我没事的。”
蒲听松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江弃言又吸了吸鼻子,走上台阶,跨过门扉,红木大门被宫女阖上,他回头望去,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窄缝里。
先生走了,现在没人会保护他了。
江弃言身子轻轻颤抖,他低着头快步走进内室,尽量降低存在感。
却还是被人叫住,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江弃言,你躲什么?”
江弃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地上,“儿臣,见过母后。”
“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旁人见了,还以为本宫怎么苛待你了。”
女人有些嫌恶道,“姐姐怎么就为了你这么个软骨头寻短见!”
“你起来吧,别跪在那里像个下人一样”,女人用脚不轻不重踢了他一下,“回来这么晚,没热饭给你吃,就剩了一点冷菜,你自己去吃了吧。”
“面黄肌瘦的,叫你先生看见了,又要怎么想本宫?”
皇后丢下这句话,就回自己房里了。
江弃言默默走到桌前,他看着那些椅子,每一个都那么高。
他四处张望了一阵,看见书和棋在嗑瓜子。
“小书姐姐”,江弃言深吸一口气,眼露哀求,“可以帮我一下,抱我上去吗?”
“没工夫。”
“棋姐姐…你可以……”
“忙呢。”
琴棋书画四人是皇后身边的大丫头,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他知道,她们就是明白他不受宠,所以不愿帮他。
自打他的生母前任皇后死后,似乎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刻薄。
江弃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椅子。
他忽然很想那个人。
那个人跟他说,“下次想让先生抱,就拽一拽先生的衣角。”
不需要他求什么,不需要编很多理由。
只需要拉一拉衣角。
立刻就会落入温暖的怀抱。
江弃言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盘中,里面只有一些菜叶和稀薄的汤水。
新母后不会有这么大的食量,这一定是“顽皮”的画姐姐又在跟他“开玩笑”。
江弃言没有动那些饭菜,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还是热的,先生说他今天很乖,亲自烤了这只鸽子做奖励。
先生问他,是现在吃还是带回去。
他选了带回去,他想一点点慢慢品尝。
先生的鸽子好香……江弃言耸动着鼻翼,小心地去嗅。
很久没吃到肉了……
他低头去咬,还没咬到,手里的烤鸽就不翼而飞。
他有些急了,“画姐姐……”
“小殿下真有孝心,回来还给娘娘带烤鸽,娘娘见了定然欢喜。”
“不是的……这是我的……”
“姐姐知道,这是小殿下给娘娘的”,小画轻轻用指头戳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帮你拿给娘娘。”
“不是……”
这是先生给他的……
江弃言想从椅子上跳下来,又有些不敢。
太高了……
可是这是先生给他的……
他鼓起勇气,跳下来,这一跳就崴了脚。
剧痛袭来,他不过是缓了一瞬,小画就进了皇后的房间。
她故意提高音量,好叫门外的他也能听见,“院里飞来只野鸽,奴婢烤来给娘娘尝个鲜!”
“嗯,你有心了。”
“小殿下已经用过膳了,奴婢现在收下去?”
“你看着办吧,本宫不想管他。”
江弃言抿唇,默不作声听着,良久后,他一句话也不说,饿着肚子回房。
“先生……”
他钻进被子里,喃喃自语,“放心,我没事……我不饿……”
“我睡着,就不会难过了。”
可翻来覆去怎么就是睡不着呢?
江弃言摸了摸瘪瘪的小腹,那里好难受。
他摸黑爬起床,跛着脚溜到小厨房。
那只鸽子居然还没被吃掉!
江弃言红了眼睛,太好了,他的鸽子还在。
他不管不顾地搬来板凳爬上灶台,撕下一只鸽腿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在做什么?”听到动静的小画点燃油灯,随后惊呼,“你怎么在偷吃娘娘的鸽子!娘娘说留着明日中午……”
那明明是他的……那是他的……
江弃言吃得更凶了,像极了一只护食的恶犬。
“吵什么”,皇后披着毛毯出现,看见灶台上的他后,厌恶地皱了皱眉,“贱货,没给你留饭吃吗?你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偷吃一只鸽子!”
“你是不是以为,姐姐不在了,就没人会管教你了!”
“姐姐怎么就这么傻,为了你这么个孽障……来人!”
皇后让人把他拖下来,一直拖到院子里,“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皇后的声音随着闭门声一同传来,“给他丢条厚点的毯子,别冻死了。”
这一拖,脚踝的伤势便更严重了,好像要断了一样的痛。
毯子很薄,不知道是不是宫人故意磋磨。
江弃言把它裹在身上,可还是冷。
他又想先生了,先生把他拢在鹤氅里,暖和得不像话。
还是好饿,不过……吃到先生的烤鸽了。
味道很好,只是吃太急了,没能好好品。
天已经不早了,他要睡了,明天乖一点,先生会再给他烤的对不对?
明天他就不选带回来吃了。
他选跟先生一起吃!
雪又大了,把睡着的江弃言埋在了里面。
房梁上,有一人微微叹息。
“跟为师回去不就不会受欺负了”,那人把他抱起来,抱到避风的长廊里,“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听话呢?”
蒲听松搓了搓他冻僵的小手,给他暖热后才离去。
御书房还亮着灯,蒲听松止住要通报的小太监,推门而入。
皇帝似乎已经习惯如此,颤颤巍巍站起来,直到蒲听松倚靠在一旁的小榻上,才敢落座。
“…下着雪,爱卿怎么……”
略一停顿,皇帝继续,“怎么这么晚来寻朕……”
“臣不放心陛下啊”,蒲听松轻咦一声,“陛下深夜还在看奏折,臣寝食难安。”
“你有事说事,能不能别讽刺朕”,皇帝无奈陪笑,“你要是嫌朕太勤奋,明儿起这些折子朕都不看了,打包送帝师府去。”
又是一个停顿,随即语气更加无可奈何,“好师弟…你饶了朕吧……当年之事是朕一时糊涂。”
“难道非要逼得朕退位你才肯罢休?”
“退位就不必了,你既要走我父亲一条命,我便也要走你一个皇儿”,蒲听松没看皇帝,他的目光落点不定,只是缓慢移动着,似乎是在看屋内挂着的几副字画。
晾了皇帝很久,蒲听松才缓缓道,“把小弃言送给我玩。”
送…送给他玩?皇帝一愣,这怎么送?
“爱卿……能否……”
“陛下是以为”,蒲听松的视线淡淡扫过去,“臣在跟您商量吗?”
皇帝低下头,把眼底的屈辱悲愤都藏好。
沦落到卖子求生,哪朝的皇帝也不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他挣扎片刻,小心翼翼道,“弃言他还小,他毕竟是太子……”
“你在意过他吗?”蒲听松撑起头,不咸不淡道。
这话很犀利。
答案是没有。
如果江弃言没有一个叫蒲听松的先生……早就被废了。
“那不就得了”,蒲听松闭目养神,“留着也是碍眼,臣要了他去,陛下不感谢臣吗?”
皇帝知道,这并不是一句客套的说辞。
“朕知道了,谢谢爱卿……”
如果不感谢蒲听松,蒲听松这个疯子搞不好明天就让他驾崩。
只是如此一来,他对江弃言这个幼子的厌恶更深了些。
他的发妻,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整天以泪洗面,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他又因为这个孩子受辱。
留着确实挺碍眼,看着就讨厌。
蒲听松乐意要去玩就要去吧,送走了正好。
……
雪还是很大,寒风猎猎作响,江弃言醒来,发现身上盖着鹤氅。
先生来过……
他鼻头一酸,先生肯定知道他又受欺负了。
他忍了忍,没有哭,而是抱起先生的鹤氅,进屋取了这几天一直在学的《对韵》,一瘸一拐出了门。
“太子殿下,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江弃言顿住脚,转身往御书房赶。
厚重的大门开了条小缝,好让他小小的身体能钻进去。
先生和父皇都在那里……
江弃言忽然就很紧张。
父皇还没说几句,先生就跪了。
父皇是不想要他了吗?为什么父皇让他跟先生走呢?
其实应该料到的,弃言,厌弃。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父皇对他有多不喜欢。
一旁的蒲听松躬身下拜,“臣,领旨,谢恩。”
江弃言贴着蒲听松跪下,他的小手偷偷扯住蒲听松的衣袖。
不安和歉意似乎要将他这张小脸填满。
他……这是又给先生添麻烦了吗……
“爱卿退下吧。”
江弃言偷偷抬头,目光与皇帝有一瞬交错,然后很快移走视线,心里有点难过。
他的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如释重负,好像终于打发了什么丧门星似的。
“走吧,回家”,蒲听松从他怀里接过被他抱了很久的鹤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脚步不疾不徐,御书房渐渐消失在雪雾里,看不到了。
“怎么还受伤了呢”,一直走出很远了,蒲听松忽然低声细语地问他,“什么时候伤的呢?”
“以后学聪明一点,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小弃言(垂耳兔兔耷拉耳朵):心疼先生,先生为了我都下跪了……
蒲听松(狐狸眼睛笑眯眯):乖。
★前皇后是产后抑郁症死的,跟小弃言没关系,现皇后跟前皇后是亲姐妹,也就是弃言的姨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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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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