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气极反笑,起身缓步走到秦方好面前,蹲身与他平视。
秦方好嘿嘿笑着,手里捏着人把柄,全然不惧。
独孤明在秦方好脸上扫几眼,忽然抬手掐住他脖子,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紧箍着秦方好细白脆弱的脖颈。
秦方好像只脱水的鱼,张开嘴竭力喘气,抬手去扣脖子上越缠越紧的手指,却是徒劳,快窒息而亡之际,听到独孤明在他耳边轻声道:“敢透漏半个字,就拧断你的脖子。”
“不……不敢……咳咳!”秦方好脸色憋得通红,脑袋胀痛,感觉眼珠子都要被挤出眼眶了,“错了……咳咳……”
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独孤明将他往后一推,松开手。
秦方好顺着力道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独孤明站起身,长身直立,垂眼斜睨着秦方好,道:“这是利息。”
秦方好缓了几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揖手道:“谢陛下隆恩。”
独孤明眉宇微蹙,剜他一眼,抬步回案前继续看奏章。
此后几日,独孤明再未开口说过半个字。
秦方好录无可录,秦思道这几日盯的紧,每日都要查阅皇帝起居书稿,一连几日纸上都是重复那几个字,便起了疑,怀疑儿子被天威压迫,帮着粉饰。
秦方好也很无奈,小皇帝往日话虽不多,好歹见个下臣议事或是唤内侍。这几日不知犯什么病,只杵在案前看奏章,不说话也不动弹,跟雕塑似的。
怕父亲再找小皇帝发疯,野史是不敢编了,差事干的没滋没味,想调个官职父亲又不同意,说换别人他不放心,给秦方好愁坏了。
不过很快那一怀愁绪便有了消解之法。
他做了一副麻将。
晚上找几个小厮打一通宵麻将,白天上宫里睡大觉。
开始是趴在书案上睡,睡久了腰酸背痛,于是带了毛毯和枕头,直挺挺躺屏风后酣睡。
有次正睡着,迷迷糊糊间看见小皇帝悄无声息站他边上,一身黑袍,面色冷森,阴罗刹一般,给秦方好吓一哆嗦。
有病!
有大病!
秦方好将一口国粹含在嘴里,冷眼看那罗刹飘走才小声吐出来。
只这一吓,害他一连几日睡觉都会忽然惊醒,看看身边有没有站人。
好在都相安无事,悬着的心才放下,觉也安稳了。
转眼立夏,日子浑浑噩噩过着。
厚毯子盖着有点热,秦方好抬腿掀开一角,翻了个身,恍惚间见脑袋边上立着两双靴子,抬胳膊想推远些,竟没能推动。
“秦方好!”
秦方好猛然睁眼,仰头看见他爹和小皇帝站在边上!
秦思道满面怒容看着这不争气的儿子,独孤明则挑着半边眉尾等着看好戏。
秦方好一下弹坐起来,用力搓了搓脸,掀开毯子跪下:“爹……”
“既然令子志不在此,老师就不要勉强了。”
独孤明轻飘飘的嗓音在头顶响起,秦方好抬头刮他一眼。
秦思道怒喝道:“还不快跪好!”
秦方好直起背,跪板正了,眼睛看着面前两双靴子。
只见那双金线云纹麂皮靴缓缓抬起,两步挪到秦方好的书案边,随后传来翻书页的哗啦声,头顶又响起那道让他深恶痛觉的声音:“啧啧,秦小公子博览群书,难怪落笔如此风流。”
秦方好闭了闭眼。
没猜错的话,小皇帝手里应该拿着他书案上那摞男风杂书在翻。
毕竟书案上没别的书。
搞半天,在这给他憋个大的,这心机死绿茶。
秦思道颤手指着秦方好,气得不知骂什么好。
偏偏独孤明还在一旁拱火:“依朕看,令郎做起居郎着实是屈才了,朕封他个翰林院大学士吧,老师觉得如何?”
秦思道颜面尽失,揖手道:“陛下恕罪,是老臣教子无方。”
秦方好气得直磨后槽牙,伏首道:“陛下恕罪,微臣玩忽职守,耻食俸禄,有负天恩,罪该万死。现经陛下策化,微臣醍醐灌顶,如梦初醒,求陛下给微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微臣定当洗心革面,衔恩悔过。”
小皇帝话里话外就是让他滚蛋,他偏不滚,他就要像颗定时炸弹一样挂在他脖子上,让他寝食难安,时刻警惕。
秦思道也屈膝跪下:“请陛下开恩!”
“老师何至于此,”独孤明扶起秦思道,睨一眼秦方好,“朕相信令公子定是挟才为善的君子。”
秦方好耷拉着眼皮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上次说好两两相抵的,这一招回首掏是什么意思。
不讲武德的小人!
秦思道见儿子还一脸的冥顽不化,脑壳子都疼,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谢恩!”
秦方好闻言,膝行几步到独孤明跟前,垫着他脚尖狠狠磕几个头:“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思道赧颜冲独孤明僵笑两下,简直没眼看他这不肖子。
就这还没完。
晚上秦方好回府,就见双亲正颜厉色端坐堂前,父亲手里还拿着一把戒尺。
秦方好叹口气,进屋便乖乖跪下,闷声道:“爹,娘,孩儿知错了。”
“你……”秦思道手拿戒尺指着他,“你错哪了?”
秦方好飘着眼珠子思考片刻,道:“当值时间偷懒睡觉。”
“还有呢?”
“还有?”
秦方好挠挠脑袋,真要一一列举,那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秦思道手里的戒尺在他头顶敲了敲,“你跟爹说实话,你有没有断袖之好?”
“爹,您说什么呢!”秦方好莫名其妙地看着秦思道,“怎么可能!”
秦思道倾身凑近他,道:“那你为何看那些男风杂书?”
秦方好满不在意道:“就随便看看。”
秦思道又问:“那圣上和近卫的私情是不是你有意编造?”
“呃……”
这是个千古难题,他要说不是,父亲肯定还要找小皇帝闹,万一把小皇帝惹毛了,真降罪于秦家,得不偿失。
他要说是……
秦方好看了看父亲手里那柄一尺长的梨木戒尺。
希望别打脸吧。
“是。”秦方好道。
“你!”
秦思道腾地站起身,扬起戒尺就要打,方氏忙起身拦住,苦求道:“老爷,念在好儿是初犯,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他延年卧病,身子骨本就弱,怎经得起如此毒打啊!”
秦思道叹口气,侧头对方氏道:“夫人,父母爱子应慈而有威,不可一味惯纵啊!”
言罢,一手拦着方氏,一手执戒尺颤指着秦方好,道:“把手伸出来!”
秦方好将双手平举起来,掌心朝上,提醒道:“父亲打了手,孩儿便没法写字,明日可要告假休整几日了。”
他不是嘴欠,挨打他有经验,手上没东西遮挡,挨起打来生疼,打身上要好些,有衣物缓一缓。
可在秦思道眼里,儿子这番言语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手中戒尺调转方向便往秦方好屁股上抽了一道。
“啊!!!”
秦方好痛的身子猛地一挺,双手在屁股上直搓。眼见父亲扬手要打第二下,秦方好也顾不得这么多,小步跪行到母亲身后,求饶道:“父亲别打了!儿子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秦思道这会儿都气昏头了,哪里肯听,举着戒尺绕过方氏直追着秦方好抽,秦方好便往后躲。
大半夜的,一家三口在那玩老鹰捉小鸡。
追逐一番后,秦思道终是力竭,指着躲在茶几底下的秦方好,气喘吁吁道:“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这一夜才安生下来。
翌日清晨
秦方好又拎着小木箱乐呵呵出门了。
昨晚挨那几下,也就当时痛,其实没伤着,只留了几道红印,皮外伤都算不上。
今日当值不无聊。
宫人进来禀报,说云太妃求见。
独孤明正在看奏章,眼皮缓缓一抬,道:“准。”
秦方好之前深居简出,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未曾听说过这云太妃是谁,便趴在屏风边探出半个脑袋去看。
只见一名中年妇女迈进来,荆钗素衣,不施粉黛却犹存风韵,行至殿中央,微微福了福身:“老身凌氏见过陛下。”
独孤明放下奏章,唤宫人赐座,对妇人道:“云太妃守陵三年,劳苦功高,应当朕去看你的。”
云太妃笑道:“老身日夜挂念陛下,今日回宫本想先来看陛下的,又恐缟素晦丧冲撞陛下,便先去换了身素衣来见陛下。”
独孤明无波无澜地点点头,道:“朕已吩咐宫人洒扫出寝宫供太妃暂住,晚上再备上酒宴给你接风洗尘。”
云太妃微微一怔,勉强笑了笑,恳切道:“那陛下会亲自来给老身接风洗尘吗?”
独孤明道:“朕政务繁忙,不得脱身,有空再去。”
云太妃失落地点点头,又听独孤明道:“太妃路途辛苦,回寝殿歇息吧。”
话毕便拿起方才没看完的奏章继续阅览,云太妃缓缓起身,再抬头,脸颊便挂了两行清泪。
“陛下当真如此狠心,”云太妃双目含泪,带着哭腔道,“到现在也不愿唤我一声母妃吗?”
独孤明视线从奏章移到云太妃脸上,眼神寒凛,沉声道:“云太妃,你僭越了。”
“僭越?”云太妃红泪低垂,自嘲地笑了笑,“这宫里谁人不知,我才是你的生母,陛下又何必自欺欺人。”
独孤明冷眼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似乎不擅长口角纷争,于秦方好亦如此,争执时多数在沉默。
云太妃抹了把眼泪,继续道:“当年我刚生下你,月子都没出,先帝便将你从我怀里抢了去给皇后抚养,她生不出孩子与我何干?为何要来抢我的!大雪的天,我在凤王宫门口跪了三天,他们就是不肯将你还给我!”
“他们夺走了我的骨肉,还不让我们母子相见。这些年你与我生疏,我只当你是顾忌先帝后,如今二人都已不在人世,你却依旧不肯与我亲近,当真是认贼作母了!”
“够了!”独孤明拍案而起。
嘭——
一声巨响。
二人皆是一愣。
寻声望去,只见殿角的红木白纱屏风已然倾倒在地。
秦方好撅着屁股,双手还保持着攀附纱屏的动作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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