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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修)

翌日

得知褚玉也要去接风宴,沈萝并未阻止,只是淡淡看了父女二人一眼,在餐桌前默默替褚闲盛了一碗粥。

褚玉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褚闲刚想开口劝说,沈萝就松了口。

“阿玉跟你去也好,今日我就不随你们同去了,我还有些事。”

横竖都要进宫去,放褚玉先去左右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沈萝送他们离开后,便去了沈家跟沈从楼一同进宫。

过往宫中的大型宴席,褚玉没怎么参与过,除了最近一次杨皇后的生辰宴,余下时间她总是被沈萝布置的课业填满,就连褚闲都很少能见她一面。

父母缘薄不过如此。

她也甚少跟父亲吐露心声,因为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沈萝家风管教过于严厉,她的任务繁重罢了。

更何况母亲打骂管教子女,所有人看来,天经地义。

跟在褚闲身后的褚玉,有些拘谨。

宴席上的小姐公子一个也不认识,有人上来打招呼,她叫不出来名字,难免感到窘迫,旁人识她,她却不识人。

想寻褚闲帮忙,谁知他早已被别的大臣好友拉到一边去了,临走时脚步踉跄,却朝她投来一句话“让她自己先转转。”

盛京城的郎君小姐热情友好,知晓褚玉并不怎么出门,不认识他们在所难免,故而主动介绍自己和引荐他人。

一来二去,褚玉也算认识不少盛京城的郎君小姐。

今日话题最热的主人名字是赵临川。

说他年少有为,十七岁拜将,掌赤霄军,镇守边关。

此番回盛京因为北蛮想议和,倘若议和成功,往后将再无战事,世态平安。

褚玉随小姐的介绍远远瞧见被人群簇拥的少年,一眼认出他是昨晚在太子身边的那位郎君。

接风宴是为他准备的。

少年和一名年纪相仿的郎君谈笑,目光流转间恰好同褚玉对上。

他似是听到什么,漆黑的眼似笑非笑地,带些许打量,再微微挑眉,唇角微衔。

或许是少年的目光太过直白,簇拥下整个人都在闪闪的发光,这么大的场合下,举手投足间倒像自家后院那般闲庭信步。

昨夜匆匆一眼,没曾想会在这遇见,褚玉不敢再去直视他的目光,同眼前的小姐攀谈起来。

宴席期间,因为主角是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赵临川,他开朗健谈,让原本沉闷的宴席变得生动有趣不少。

吹弹歌舞,席间大臣推杯换盏,筹光交错,眨眼便已酒过三巡,今夜微风正好,清辉落人间,倒是一派好风光。

酒足饭饱褚玉听见一阵欢笑,好奇抬头寻来源望去,寻到明朗笑声的主人。

不由再次打量起来,位列上宾的紫色官袍少年谈笑时神采飞扬,手指懒懒把玩酒杯,并无沙场上的肃杀气,倒是有几分洒脱随意之感。

他和方才的郎君坐得很近,听说那位郎君是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名叫展策,也正是风光大好,如日中天之时。

似是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紫袍少年循着视线望来跟褚玉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同他讲话的展策注意到身旁人视线落了别处,也朝她这边寻来。

褚玉再次别开目光望向别处。

她不曾见过这般张扬明艳的骄阳,生怕多看一眼,骄阳的光芒就会灼伤她的双眼。

他们身上的光芒,是褚玉不曾见过的。

她总以为,盛京城中的郎君小姐,都是知书达理,克己复礼的。

哪能像他们这般。

大齐元年名为昭文,至今已过二十三载,除却边关战事尚未停歇,大齐还是能算上清明盛世。

宴过半场,昭文帝留下一句“诸卿随意”便携杨皇后离开。

没了帝王在场,席间众人放开许多,姑娘们纷纷出去殿外赏花观灯,就连沉默坐在席间的褚玉也受到邀请一同游玩。

褚玉从小还是头次融入这般玩闹场合,过于附加在身的条条框框本能让她局促,好在清韵比她懂得许多,宫里的宫女也参与进来,有人提议踢毽子。

瞧着面上染着明媚笑容的姑娘们,心里又增许多羡艳。

儿时她有过一阵短暂的无忧童年,那还是褚闲在家时,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父亲的陪伴玩闹,后来随着太子年岁渐长,褚闲需要教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留在东宫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而她到了学习的年纪,便不曾再从其中脱离开来。

时至今日,都忘了该如何与人正常相处玩闹,失去了属于她快乐天性。

见褚玉一个人站在一旁,小姐们停下将毽子递给她,一名跟她年纪相仿,长相憨态可掬的姑娘主动教她学习如何踢毽子。

跟着学上片刻,逐渐悟出一些门道。

“褚姐姐,你快接住!”

有人将毽子踢向褚玉,提着裙边出脚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将毽子踢向了身后,她笑着转身欲去捡,门口沈萝不知何时来到此处。

沈萝捡起毽子,面色阴沉,隐隐有些温怒,她目光紧盯褚玉,摊开掌心出言道:“这是谁的?”

教褚玉踢毽子的小姐低着头匆忙上前。

“夫人,这是我的。”

沈萝眨眼又换了一副态度,对她温温和和笑道:“收好。”

“姐姐,不是来寻女儿么?”

一名穿着华丽高贵红衣女人,体态婀娜,发髻高攀,金钗环绕,青雀雕刻栩栩如生,红衣金线勾嵌富贵牡丹,女人妆容精致,气度不凡,带着几名掌灯宫女和公公站在沈萝身后,神色探究。

眼尖的宫女认出来人是宫中的沈贵妃沈沅,急忙带头出声行福礼。

沈贵妃母家沈从楼为异姓亲王,更是两朝元老,进宫久位列妃位,后诞下三皇子姜凌,十二岁救太子有功早早封王,名为恭,沈沅因此提拔为贵妃之时,并未赐封号,直接冠母家姓氏为沈。

可谓皇恩浩荡,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外头众人纷纷行礼,她随意抬手免礼,和颜悦色嘱咐她们玩闹小心些,小姐们在宫女的推搡下急忙退远些,或是回了殿中。

现场只留下褚玉还静静立在沈萝跟前同她对视,清韵跪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沈沅缓步上前细细打量褚玉上下,眼中满是赞赏。

“这就是我那外甥女,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出落得美艳动人了,小时候见你还是皱巴巴一团呢。”

褚玉再行福礼,“姨母安好。”

沈沅亲昵挽住沈萝的手臂,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我许久未见我外甥女,今日天色尚早,你们难得都在宫中,不妨来我宫中说说自家话聊聊自家事可好?”

沈萝侧头看了看沈沅,心中还有些郁结,但等沈沅投来一记安抚的眼神才呼出一口气,点头答应。

沈沅话都这么说了,褚玉也只好跟着她们一起离开。

待她们离去,现场氛围才稍有松弛。

有人心里暗自唏嘘,原本她们向往褚玉的名声,但看到沈家姐妹二人的气场时难免胆怯,相反暗自庆幸自己并未出生在这样的人家。

一晚上的交情足以让她们对彼此惺惺相惜起来,同时有些同情褚玉。

名声和自我,她们还是想要后者。

教褚玉踢毽子的小姐微微皱眉,在她们走后返回殿中寻到褚闲告知外面的情况。

沈沅她们来的动静很小,又未曾逗留,殿中压根不知清楚外面的情况,除了陆陆续续返回来的小姐完全没了方才的兴致,焉焉坐在一旁,酒劲上头的大臣们也没注意,只当是她们玩累了。

听她这么一说,褚闲沉吟片刻,面色大变。

“不好!”

见女儿回来,不少大臣也起身告辞,但今日的主人公是赵临川,告别前还应当先去见一见主人公才行。

宴席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褚闲瞧见喝得有些醉醺醺司天监正,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就要去后宫找皇上,但司天监正没走两步便醉倒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不省人事。

转了一圈自己身边好友要么早已离去,要么醉酒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外男不得随意进出后宫的规矩立在这里,他还未见到人就有可能被禁军射杀了。

情急下望见和展策离开的赵临川。

此人是皇上的心腹近臣,亦是杨皇后的侄子,倘若他去寻杨皇后直接去落霞宫,比他去找皇上来得更快些。

趁他脚还未跨出殿门,褚闲着急忙慌喊住少年的步子。

“将军留步!”

将希望寄托于眼前的少年身上,“将军!臣有个不情之请,请将军见皇后娘娘一面,请娘娘前往落霞宫一趟。”

他眼尾上扬,话语间带着笑意,却又有些不解,他让展策先行离开,他自己留下听听褚太傅要作甚。

他因为太子姜拓的缘故认得褚闲,本以为会是太子的事,没曾想会牵扯落霞宫,姜拓和落霞宫那位的儿子暗地里本就不对付,他这么做也不怕遭姜拓猜忌。

“太傅大人,落霞宫是贵妃的寝宫,为何要寻我姑姑前去?”

“此时说来话长,臣心中难免放心不下,还请将军说服皇后娘娘,帮我把女儿带出来。”

褚闲说完行礼的身子更深了几分。

赵临川弯眼笑着将他手抬起。

“太傅大人,这大礼我可不敢受,况且若我没记错,沈贵妃好歹也是褚小姐的姨母,去姨母宫中,何须我姑姑带出来?”

听这话,若是现在不跟他解释清楚,他是不会去趟这浑水的。

但其中牵扯,又岂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沈家除沈萝之外,都不是等闲之辈。

沈家暗中拉拢朝中大臣想让恭王姜凌上位,恭王和太子早就站在对立面,沈家又撺掇沈萝看好褚玉,想做什么他尚且不知,但朝中权力斗争岂是这么简单,他不想自己的女儿被当做棋子,若不是如今无法自保,又岂会让褚家受制于人。

如今沈沅见了褚玉,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若一不小心当做棋子推了出去,那必定牵扯褚家,他身为太子老师,若恭王想动手,他们会成首选。

这些道理,明里暗里和沈萝讲过许多次。

偏偏沈萝心里很注重沈家,今夜去了落霞宫,指不定会发生何事。

褚闲酝酿半晌,依旧不知该从何说起。

少年轻笑转身,冲他摆摆手。

“罢了太傅大人,日后若有机会,你再同我说明即可,我先去寻我姑姑。”

因接风宴缘故,原本清冷寂静的皇宫中难得染上喧闹,各处张灯结彩,很是欢庆。

落霞宫地处僻静,仿佛外头的热闹没有传过来,宫内明暗错落,燃着昏暗的灯,欢声笑语从远传来,让人听得不真切。

褚玉坐在一侧,主位上依次是沈沅和沈萝两姐妹,清韵站在她身后,她余光四处打量落霞宫一番,这里相比较外头过于冷清了,就好像她家中那般清静。

“我记得你小名叫阿喜?”

沈沅接过宫女端来的茶水,小酌一口,静坐半晌,才不徐不疾开口。

长辈问话,对方身份还不低,褚玉颔首回答地毕恭毕敬。

“正是。”

沈沅放下茶盏,眼底擒着浅浅笑意。

“喜乐常在,倒是不错的名字。”

后来的问题不过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全程几乎一问一答,沈萝也没有兴师问罪的迹象,对方才殿中瞧见她玩闹的事似乎不打算追究,是不是帮腔搭话,让气氛缓和不少,褚玉渐渐松了心。

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闲聊中不知不觉生出几分亲近。

但不知为何话题突然转向昨日她同母亲争吵的话上,说到此处,沈萝朝她投来颇为不满的一眼。

褚玉默默低下头,听着沈萝道:“自己的孩子,说白了还是心思没有收回来,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能怎么办。”

沈沅闻言微微抬眼,将话语权落到褚玉身上。

“阿喜,你如实跟姨母说,不想待于闺阁之中此话可当真?”

沈沅并未像她母亲那般出言阻止,相反到从语气中传递出来实实在在的关切。

对此,她难免又对沈沅心生几分好感来,轻轻点了一下头。

若是有人能帮她,对方还是宫中的贵妃娘娘,那么想必母亲应当不会再阻止,她自己选择的权利又大了几分。

沈萝刚想发难就被沈沅轻轻摁住了手腕。

“想出去固然是好事,年轻的时候谁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同姐姐自小都从闺阁中长大,若非父亲严加管教,我们也不会有今日这般风头。”

褚玉尚且不明她此话是何意思,只听她自顾往下道:“我们都是经历过你这样的路,亦是这样走来,你母亲总不会害了你。”

现在总算明白,绕来绕去,她横竖不过是母亲请来的说客。

她这么说,不过是想引起共鸣,让她知道,前面亦有前人走过相同的路,褚玉线下只能顺着她们的话来。

“是臣女不知世事,蒙生的蠢念头罢了。”

沈沅笑意骤减,意有所指。

“知晓是蠢念头,早该放弃。”

她眸子瞥向静静低头不说话的清韵,“怕你不知道这是个蠢念头,像我们这样人家出生的女儿,想往高处走,命就不是自己的。”

今夜沈萝来寻她,说了昨夜高台发生的事,原本要去见姜拓,但因褚玉出现在那里的缘故,将计划打乱,还让姜拓赵临川看了笑话,若因此坏了印象,都不知往后该怎么补救。

褚闲是姜拓的老师,姜拓不可能不知道褚家的情况,届时因褚玉的缘故顺利进入东宫,找个借口由头说想趁机调停姜拓与沈家的关系,褚玉轻而易举接触到姜拓,对他们后续的计划百利无一害。

问题就出现在他们不知姜拓对他们了解有几分,褚闲时常不在家中,很是狡猾。

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利用沈萝是他师母的身份,想去见见姜拓探探口风。

沈沅语重心长道:“想要去那高处,身边什么该留什么不该留都要仔细筛选,如今阿喜你也十七了,是时候换个机灵懂事的丫头跟着,但不知规劝主子心思野的丫头就要挨罚,好长长记性。”

她目光落在院子中,院子里有人摆上刑凳,把院子里的灯点亮几分。

“你身边这丫头,方才我瞧着玩得甚是开心,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褚玉噗通跪在地上想为清韵求情,清韵赶忙跟着自家主子一起跪在地上。

沈沅起身缓缓走到褚玉跟前,抬手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你不用跟姨母说什么,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给你新的女使不想要就不要吧,现在这个若不略施惩戒,若是日后再不懂规劝又该如何?”

“姨母!此事不关清韵,是我的问题!是我玩心重让她去的还请姨母开恩!日后我一定好好教她!”褚玉连忙磕几个头。

沈沅不为所动,“听说你昨夜还用死来威胁你母亲跟外公,丫头不仅是伺候你的人,还需提醒你的一言一行,这丫头若是能挨住二十板子,那便是她的造化,也长长记性。”

她语重心长叹了口气,转身落座,褚玉跪走几步,抓住红色裙摆,出言哀求。

“姨母,贵妃娘娘!我求求你,清韵挨不住那二十板子的!贵妃娘娘!”

沈沅俯身蹲下跟褚玉平视,“好孩子,姨母为了你好,总要经历这一步的,犯了错的丫头不惩戒,日后她就要爬到你头上。”

说完她起身一把拽出被褚玉攥在手里的裙摆,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拖下去!”

闻声而来的侍卫和太监抓起清韵就要往外面带,褚玉爬过去推开来人死死抱住清韵。

“错的是我!要罚就罚我好了!贵妃娘娘求您开恩!我愿替清韵挨下二十板子!”

沈沅慢条斯理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好孩子,姨母怎么会打你。”

褚玉转头看向始终不说话的沈萝,声泪俱下。

“娘!”

沈萝面色纠结,瞬间给她一丝希望。

“娘!我求求你,清韵也是您看着长大的,要打要罚应当回家去,娘,女儿求你了!”

沈沅根本不是什么知心人,是笑着剜人心肝的鬼!

沈萝转头看向沈沅,欲要开口却被沈沅摁住。

“姐姐,如今不过为了一个小丫头,她就接受不了,日后如何能成大事?”

说完冷眼看向褚玉,

“我说了,能挨住就是她的造化,挨不住就算是给你赔罪了,你如今跪在我跟前为她求情,她可曾替你说过一句?”

清韵笑着推开褚玉的手,“小姐,奴婢人微言轻,不能为你做什么,但奴婢知道,谨言慎行,若这麻烦是奴婢招惹来的,那应当由我来受着。”

说完不忘笑着帮她理了理面上细碎的发,神色坦然,目光温柔。

侍卫不由分说将她们两个分开,宫女一人一只抓着褚玉的胳膊,将她钳制在原地,褚玉眼睁睁瞧着清韵压上刑凳,怎么挣都挣脱不开。

第一板子落下时,清韵忽然落下泪来,这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无比宁静,唯一挂念是比她小六岁的姑娘,那个她早当成自己妹妹的姑娘。

藏在记忆里的冷风呼呼吹过,仿佛将她带到当初。

跪在街头卖身活命的她,在积雪覆盖皑皑的盛京街头,跪了好几日,因边关战乱,盛京城难免受到波及,人人自危的年岁,无人敢卖她回去。

直到穿着红色袄子的六岁姑娘突然出现在跟前,握着褚大人的一根手指,踩着冬日的碎雪,一瞬间她不知是冬日的阳光刺眼,还是她的衣服过于显眼,竟让她有一瞬间晃了眼。

她说,阿爹,我想买她。

玉雕粉琢的小姑娘,拿着一块净色的帕子细细拭着她满是泥泞的脸,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她说,我叫褚玉,阿爹喊我阿喜,你也可以唤我阿喜,姐姐叫什么呀?

许久未曾饮水的嗓音开口沙哑,“我没有名字,请小姐赐名。”

那日天上又慢慢悠悠下了雪。

后来她知她艰难,却还是愿意将唯一笑容给她,知她忧愁,知她心绪难解。

被责罚后的晚上亦是她陪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的。

她从前心愿是吃饱饭,不再流浪,后来她的心愿只想她看着长大的姑娘。

所念皆所成。

做回那日最明媚的燕。

她瞧着拼命朝她跑来的姑娘,推开拦路的宫人,哭着喊着让他们停手。

“清韵!清韵!”

褚玉被一名太监揪住了头发,沈沅在后面不停喊人怒骂拦住褚玉,剩下的人奋勇而上,将她钳制住,头皮被拽得生疼,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一口咬在太监的手上。

“已经二十下,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打!快停下!”

她以为沈沅跟沈萝不一样的。

真的以为她们不一样的。

只不过她想错了,她们沈家,一丘之貉,何来不一样的说话。

皇宫里高高在上的贵妃,更是杀伐果断,冷面无情,又怎会对脚下挣扎求生的蝼蚁心生怜悯?

悲从中来。

褚玉大恸!

清韵静静的不喊出一点声音,牙关溢出血来,若她喊疼,她的小姐会多么自责。

再看沈沅高坐在她的位置上,凝望一切。

世人都说盛京好,可盛京到底是富贵权势的场所,容不得她们这些苦苦挣扎的人有自己一丝放纵。

当她瞧着小姐眼里逐渐失去了光时,一方闺阁,不过是困于人们自由的牢笼。

她再瞧着她想细心照顾的姑娘被人绊倒狠狠跌跌在自己跟前,宫人们将她死死摁在地上,哭得妆都花了还伸手想去拉她。

“清韵,祝小姐终有一日,山高水远,再也不用回到这里。”她笑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说完这句话,她半晌喘不不过气。

褚玉泪水如大雨滂沱,肆虐在脸上,“清韵别怕,求求你……别睡!求求你别睡!”

她挣扎着想起身,双臂使劲撑着地面想起身,奈何她挣得面色通红,手臂青筋暴起,还是抵不过压制着她的两个太监的力气。

“好……”

回应的是微不可闻的声音。

她要救清韵,更是为了救那个心向天地,救那个想找到自我的自己。

“求求你们!我以后会听话的,求求你们,娘!饶了清韵,我一定会听话!求求你们!”

褚玉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沈萝未料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欲要开口。

沈沅便阻止了她的话。

“姐姐,若你今日为她服软,不给她长长记性,回府后可不会服你管教了,乖巧温顺的猫儿也有长出利爪的一天,若到了那日,把她爪子再拔掉就好了。”

沾血的板子起起落落,冰冷,没有温度,宛如室内高坐的人,未有动容,如巨人俯瞰,视万物如草芥,何况一名小小奴婢,卑微如蝼蚁。

清韵勉强睁眼,气若游丝,她看着褚玉强撑着勾起笑容。

“小姐……小姐……你日后会是世间……最明媚的春燕,春来停绿枝,冬歇梁上,岁岁欢愉……”

此时天忽闷雷阵阵,大风渐起,吹来黑云盖住天上皎月,不见光明。

刑凳上的人已无生机,钳制褚玉的手才松开,但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面贴着地,哭到失声。

此时落霞宫门忽传喧闹,伴随尖细的太监声,落霞宫的人跪在地上。

是杨皇后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赵临川。

他们进门皆被眼前景象震住。

沈氏姐妹二人起身上前迎接,沈沅率先开口:“姐姐怎么来了?”

杨皇后瞥了一眼褚玉,默默收回目光,“是我那女儿,非要闹着要找褚家姑娘学弹琴,我听说在你这里,便过来问问,对了,这是怎么了?”

“一个犯错的丫头罢了,小姑娘没见过血腥场面,吓坏了想救人,缓缓就好,姐姐既想寻我外甥女过去,不妨等臣妾派人重新给她梳洗一下也不迟。”

杨氏摆手连连叹息:“若是去晚了,我宫里的那位祖宗又得闹了,衣服我让尚衣局送一套就成。”

沈沅眉眼弯弯,很是客气,跟她自然攀谈起来。

“公主脾气不小,那就随着你们去了,但是她如今这样子,不知还能不能起身。”

杨皇后笑着,“既是缓缓就好,总能起身的。”

说完事宜赵临川一眼,他上前被沈沅拦住。

“赵将军此举恐有不妥,还是找个小公公来。”

小太监上前赵临川微微抬手拦住:“此行姑姑并未带小公公,就不麻烦你的人了,再者我行走沙场惯了,边关个个直来直往,我恐不知什么是避嫌。”

他怒了努嘴,“若你好心,搭把手就行。”

褚玉思绪很乱,头也疼得厉害,恍惚间见到宴席上的紫色官袍少年,并没反抗,乖得像只猫儿在小太监的帮助趴在赵临川背上。

至少,这个仅仅两面之缘的将军,没有这深宫里人来得可怕。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怎么都抬不起来,赵临川和杨皇后明白此举何意,互相对视一眼,赵临川先带着褚玉离开。

杨皇后揉了揉眉心,有些埋怨得望向沈沅。

“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你们也得知道避着点。”、

她说完转身怒斥身后的宫人,“你们还愣着作甚,快把把尸体抬走。”

杨皇后的声音逐渐飘远,出落霞宫,赵临川微微侧头,想开口说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走了一段路,赵临川想缓和一下气氛。

“你知道皇后的那位公主吧?可是个混世魔王,方才我进去,还挨了顿打,还好我跑的快,不然要被她追着拿笔画成大花脸,还得扮猫给她看。”

昏暗的灯照着前方的路,将他们的影子拉的老长,吹来的风里夹杂着一丝酒气。

拐个弯,他看到在杨树下停靠事先准备好的马车,杨皇后还没有来。

赵临川将褚玉放下,让她坐在马车的前板上,“我帮你看看手?”

征求的语气,褚玉微微转动宕机的大脑,少年明亮如星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嗯。”

赵临川检查了一下出声:“你两条胳膊都脱臼了,忍着点,我帮你接上。”

末了补充一句,“放心,我在军中多年,行军打仗,胳膊腿时不时就脱臼,都是自己接上的。”

褚玉微微点头,只见他先握着她的一条胳膊,继续喋喋不休道:“你知道望山么?望山就是我镇守的地方,那个地方跟蛮子很近,一直打仗,但他们派来的将领却是大草包……”

静静听着他说话,从他的语气里,褚玉能感受到,他很喜欢望山城。

因为提及那里,他的眼里带着光。

思绪不由被他带着跑远,随后传来钻心的疼让她眉头紧皱起来,细汗淋淋。

褚玉试着活动一下刚接上的胳膊,果不其然可以动了。

赵临川转向她的另一侧,他没有急着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递到她跟前。

“吃么?”

褚玉有些迟疑,赵临川笑了起来,“放心,没毒。”

不等她搭话,似是胳膊抬酸了,他直接将糖塞进她的嘴里。

糖在口腔中化开,甜丝丝的。

意外好吃,褚玉咽下糖水。

“我没骗你吧?”

褚玉含着糖,听他继续往下说,“方才我不是跟你说那个公主,你知道她要扮猫儿是怎么扮的吗?”

她轻微摇了摇头。

只见少年眉眼上扬,“就是这样……喵儿!”

褚玉再次被胳膊传来的疼将思绪拉了回来,他做了个鬼脸,笑吟吟的松开她的手腕,靠在马车外围的车壁上。

“大功告成。”

胳膊接好了,杨皇后也带着清韵来了。

褚玉从马车上下来朝杨皇后跪地叩拜。

“谢皇后娘娘。”

“是你爹托我那侄儿来寻你的,现在还是晚了一步,人死不能复生,丫头,你要节哀顺变。”

杨皇后弯腰想将她扶起来,谁知她直了腰杆,朝着赵临川所在方向叩拜。

“谢赵将军。”

赵临川勾唇,“褚小姐,这样拜我,我可是要折寿的。”

杨皇后将她扶起来,“你出宫去办理她的身后事吧,我让临川送你一程,你爹那边我派人去传告,别担心。”

褚玉点头在宫人搀扶下上了马车,赵临川坐在前室架马,一路上拿着皇后的令牌顺利出了皇宫。

路上,赵临川听室内没有声音,便开口找话。

“我记得你叫褚玉?”

过了许久他终于听到声音传来。

“嗯。”

“我叫赵临川,你也算是我在盛京城认识的第一个姑娘了。”

褚玉坐在车厢内,她拉着清韵发凉的手,许久才回神。

“我们做不成朋友。”

“为何?”

褚玉并未回答他。

她的母亲从不允许她交过多的朋友,勉强算得上是君子之交的人也屈指可数,他们都是沈萝允许她认识的人,她可以认识哪些人,要和哪些人做朋友,全都得听沈萝安排。

赵临川武将身份,沈萝知晓,断然又会闹得天翻地覆。

免得给他招惹麻烦,惹人生嫌,不如她主动远离。

更何况,他和她从不会是一路人。

他是展翅飞翔在晴日下的雁,而她只是一只困于笼中的雀儿,只能心生羡艳,敬而远之。

风吹散黑云,明月再显,俨然不同方才皎洁,眨眼变成红月高悬。

褚玉寻了城郊湖边一处林中将人安葬,她未曾离开,而是坐在岸边桥头,望着前方出神,三月夜风还带着些许凉意,轻轻刮在面上,吹得她眼眶酸涩难捱,眨眨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

水中映月,忽风骤起。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盛京城。”褚玉拭去面上的泪,转头看向他,“谢谢。”

赵临川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看向她,“你朋友?”

“是亲人。”褚玉望着前方,“她想我开心,我不知道怎么开心起来。”

他靠在树干上,身上紫色官服尚未换去,头发不似昨日瞧见那般随意,卷了个丸子盘在头顶,绑着发带,眼底落了光。

“要不……我带你玩儿去?”

“谢谢,我想一个人待会。”

赵临川颔首,见她神色如常,未做多想。

“行,我先去附近转转,一会儿过来接你。”

褚玉轻轻点头,见人走远才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

望着平静的湖面,心底意外平缓。

褚玉闭上双眼,跃进湖中。

短短十七载,走马观花,她却找不到自己了。

长大至今,面对往日母亲严苛沉爱,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时候她母亲告诉她及笄就能自己做主,于是她熬呀熬,盼望着到及笄的那一天。

她红袖一舞,只为迎余生自由,她满怀希望热血抛洒,祈祷母亲能明白。

后来的改变不曾如期而至,摆放在她面前的是更多规矩束缚,她所有喜好必须抛弃,成为母亲心中理想之人,做高门贵胄眼中的世家典范。

褚玉记得幼时清韵送过她一只温顺的兔子,时常伴她左右,她视若珍宝。

兔子的到来是她天真年纪轻而易举得到的欢喜。

母亲沈萝笑着问她何事这般高兴,她也想跟自己娘亲分享喜悦,她献宝似的将兔子递到沈萝身前,她不明白前一秒笑容亲切的母亲下一秒为何会面色骤变,骂着她让她回去背书,背不完不许吃饭。

晚上的时候,沈萝端着饭菜还提着一筐新鲜嫩草,跟她赔罪,她吃着饭也接受了母亲的赔礼,天真的拿嫩草喂养兔子。

但第二天一早,兔子死了。

大夫说是中毒。

她年有十七,活到至今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她只知自己名字,身份,这是便是自己么?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想见识天地广阔,可困于笼中金雀,若飞出高墙,如何面对白日之下无边恐惧?

世人皆喜跟上天祈祷自己顺遂一生,得偿所愿。

若真有神明,能不能多看她一眼,救她脱离这片是非地?

褚玉意识剥离间,忽闻有人跃进水中。

在粼粼波光中,少年身边水浪如银,朝她伸出手来。

风愈刮愈大,卷得周边茂林瑟瑟,红月光辉照进水面,闷雷大作,不消片刻转为平静,水波荡漾。

但最后率先浮出水面的却是褚玉,她拖着昏迷不醒的赵临川奋力朝着岸上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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