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容不知道城外有三个人正踏上自己来时的路,此时他正因女孩下的毒,陷入不安稳的梦魇之中。
他梦见京城三月飘雪,九重宫阙之上的人不知为何对他动了怒,罚他在殿前的积雪中跪着。膝盖从痛苦变得麻木,衣摆下的肌肉几不可见地颤抖着。仆役、官员来来往往,人人投来探究、嘲弄的目光。
梁故,梁大人,唯一在京城中能为他在帝王面前说话的人迟迟没有出现。雪容知他官处高位,有时也身不由己,且他感恩于梁大人的养育之恩,并不怨怼,默默跪在雪里。
挨过去便好了。
宫廷中可欺的无非无权无势者,或不得圣恩者。雪容两样皆沾。
人多有猜测,为何皇帝偏偏对雪容的憎恶如此鲜明,其中猜测大多荒谬,雪容最初也不懂得。直到某一次雪容在梁故书房中待到深夜,熄灭烛火将要离开时,听得院外两人站的很近,其中一人被身后那人紧紧环在怀中,他听得一人用无比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凶狠地说:
“……梁卿你要知道,朕留下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忍。”
梁大人十分恼怒,小声与那人争辩。
雪容步伐如常,回到自己院前,却没有抬步进去,而是去了另一处别院。院里荒凉野草丛生,并无灯火,雪容却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尘封的木柜前。
他打开木柜,里面有很多杂物,属于她……他的母亲,在危难前抛弃他的母亲。如果有第二个人站在那里,看到雪容低垂的眼,沉沉的阴影扫下来,该知道他其实是难过的。一个被通缉的、没有武功的女子,逃跑时要带着一个仇人所生的、稚嫩的幼童。即使是亲身骨肉,也应知道如何选择。
他再次翻看那些物品,帝王那句“留下他,已是宽忍”,将一些积累的猜想变为现实。
雪容合上木柜,那个夜晚没有其他人知晓,只是自那之后不论再遇到什么样的责罚,雪容都清楚,这只是活着,作为他母亲的儿子活着,必受的代价。
与其不清不楚地活着,不如痛快地死了。望企曾经是这样想的,但直到死亡真真切切地即将降临之时,他才明白这是无稽之谈。
人的求生本能是如此强烈,即使筋骨断裂,头颅离体,那求生的力量却在原地长存不息,留下骇人的尸骨和怨念。
眼前的“人”身材瘦弱,秀发披散,神色阴鸷,浑身弥散着不详的黑雾,从涌动的黑雾中偶然能瞥见这“人”的脸,与白日所见那热情洋溢、乐观开朗的女孩一模一样。
“呵,鹅城之中,最忌什么,你不清楚吗……”
它的表情是那么僵硬,努力扬起冷笑的嘴角微微抽搐,就像一个不曾做人的怪物拙劣地学习人类的样子。
望企握着腰间短刃,那利刃刚刚从它身体中斩过,血迹未干,浑浊的血顺着浅槽一滴滴流到地上,转瞬间如同被土地吞噬,消失不见。
它的表情变得好看了一点。
在夜幕中仔细看去,它的下半身不是人形,仍是一团浓稠翻涌的黏液,但自愈能力极强,很快那被望企损伤的部分就将重修。
望企当机立断不再与它拖延,夜风呼啸树影阴森,他的身影化成一道残影在空中掠过,短刃直指女孩心脏。
在生死存亡的一瞬间,那女孩突然露出极为生动、极为像人的表情,她哀伤道:“企哥,为什么不救我……”
望企晃了一瞬神。
就在那一瞬,它又极快地转为怪物的样子,阴邪一笑,一小块黑雾从侧后伸出,嗖地探出在望企渗血的后背一舔,奇迹般地它受损的下半身登时恢复。
望企再次提刀欲斩,那怪物却好似不再恋战,几个灵巧的闪避躲开致命的尖刃。
它用女孩的样子笑,露出酒窝:“他的力量和你一样甜美,可惜不是濒死,不过也该到时间了……”
“短短两日,死灵都动乱成这样了,少族长,你的恨在消退。”
“仅仅见了一面他就改变了你……唉,人类真是不守约的生物。”
它已退到了阴影里,身形一闪消失了。
望企没有追赶,他知道它要去哪里。他面色沉沉,暗淡的月光笼罩在英俊的脸上。
他抹了把腰后的血。
“嗯哼……哼……”
它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大摇大摆地进入客栈。
在它预想中,那位虚弱的钦差大人应该已经被拖入心中阴影里逼的精神崩溃了。一个大半年后就要死的人,自己只不过提早拿走他的命而已。
它在他身上看到了比自己更为狠毒的咒术,或许已经不能称为是“咒术”,而是既定的命运,“天命”了。
不知道是何种人物亿以何种心情在他身上种下了必死的咒术,以它的眼力看去,那咒术在他身上扎根,几乎是从出生就开始的事。
不管怎样,背后的故事都与它无关。它只知道自己应该掠夺那几乎是送上门的、美味的力量。
他的心中腐烂的深埋的阴暗和空虚的缺失的情感,尝起来应该不比那位已然半疯的少族长差。
“你,你……”
它大惊失色,女孩的面容都几乎维持不住,黑雾从皮肤中渗出来,五官变得扭曲异样。
雪容静静坐在床上,他面色苍白,一如往常,挺拔的脊骨立的笔直,扫过来的黑色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怎么没有……这可是鹅城……”它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它本想吸收掉雪容的能量再去解决外面那人的追杀,现在他却宛如无事发生一样坐在这里!它人形的身躯开始融化,一滩又一滩的黏液淌到地上。
“噩梦罢了……”雪容轻声道,“我已经梦的够多……”
“怎么可能只是噩梦!!你——”
那黏液察觉到雪容的气息变得危险,它从地板中向下渗去,企图在发生不测前逃走。
左右黑夜是它的时间,只要逃过今天……
雪容任它逃走。
在黏液一丝一毫全从屋里撤走之后,他强撑的身体突然瘫软下去。
他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看见一个年幼的自己,站在他面前,神色青涩,眼中含泪,雪凝的皮肤上血迹斑斑。
雪容很清楚,那单薄的衣服下是未愈合的鞭痕。
“他们说不管怎么对我,我不会死。”年幼的雪容说。
你会的,只是没到时间。雪容没有力气回答,在心里默默说。
“可是我还没见过京城之外的风景。”一个稍微长大一点的雪容代替了那个年幼的身影,他身形拉长,有了点薄薄的肌肉,不再哭泣,眼里十分冷漠,只是从紧握的拳中,透露出一点点的失望。
你会见到的,只是没到时间。雪容眼前出现自己独自从京城出逃,走过的万里风景。这是条临别之路,从人间离去之前,这世界总要再给他展现点什么。火烧的红粉色的天际、清澈透亮的湖泊、宁静的山林中无人供奉的旧神……你在书中见过的江南小镇、塞漠孤烟、遗迹古壁……全都会见到的。
你只是要再等等,再坚持一下。
最后,一个跟坐在床上的他一样的雪容走出来。
那个雪容说:“我不想死。”
他无法回答了。
他看到那个雪容身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脸上满是血纹,割裂了俊朗的容貌,一身黑衣,遮不住浓烈的血腥味。
“原来,你已经……”他明悟了什么,喃喃道。
那人牵起那个雪容的手,将那个雪容带走了。
“老三……”气若游丝,恍若鬼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鬼地方真的有座城吗……”老四面容憔悴,他咽咽口水,眼珠微颤:“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老三同样精疲力尽,不愿开口。但他的心中有什么在敲起警钟,他知道此行是有意义的。
老三在京中任职,只是一个侥幸存活到这个年纪的皇室暗卫,武功也因旧伤不复曾经,但比老四这种被发配在外的还是消息灵通许多。他知道朝廷曾派人来边境巡查过一次,那一次未曾曝出什么问题,直到几月后传来了“钦差巡查迟迟未回”的传闻,朝廷对此未作回应,仿佛真的只是传闻。
边境,冰封之地,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只可能是那边境之外的族群又开始……
“你们都没听说过鹅城吗?”那剑客大步走在前面,傻呵呵地将后背放心地留给刚刚结识的两人。在地势崎岖的荒野中行走了一天,他竟然毫无疲惫之色,声音很亮,“那你们知不知道鹅族归顺的事情?”
“鹅族……?”老四疑道。
“是促成安武王封王的战功之一,他曾收复了边境一个依山而居族群。比起击退边境之外的敌人,救回莹雪公主的战功,这项功绩确实在民间不算出名。”老三解释道,又皱起眉。
“那鹅城正是鹅族归顺后所居之地。”剑客道,顺手用剑将体力不支差点摔倒的老四挑了起来。老四气虚地说:“我竟从未听说……”
剑客笑道:“或许你曾听过,只是你忘记了。”
……
它气喘吁吁地躲藏进一个蒙尘的店铺。
这鬼地方不知多久没有活人进了,腐烂的肉和生锈的刀阴沉沉地挂在壁上。
“我以前经常来这里买肉骨头,这里的老板是个很爱笑的,很关心我的人。”
一个女孩哀伤的声音突然从它的口中传出。
“闭嘴!闭嘴!滚!!!”它痛苦地抱着头怒吼。
“她从不看我年纪小,多收我的钱。她卖的肉骨头总是很好吃,我做的汤就是用这些肉骨熬的。”
“走开!走开!”它头疼欲裂,原地转圈,黑雾飞散,砰地一声它撞倒了放着宰具的物架,被陈旧的物品埋没。
“可我竟成为了一个用我的汤给人下毒的人……”
它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凄婉的泪。
那是怪物,还是女孩?
那瞬间两人的面容重叠了,疯狂的,和哀伤的眼神汇聚在一起。
最终,有一方闭上眼。
它恢复平静,从一片狼籍中站起来,对着无人的、空旷的屋内轻声说:“可是我好恨啊,我好恨……”
“我死的时候好痛啊,真的很痛……”
那怨音形成回响,被穿堂的冷风吹散,无人知晓。
望企拎着刀到客栈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环顾屋内,雪容留在这里的痕迹少的可怜,杯盏里茶水已经结冰,他送来的一箱衣服放在角落。
他在床边发现了想找的东西,一缕黑色发丝,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唯独尾端泛着一点白。
就是这东西烧尽了那晚宁及南缺失的猎物。
月光在他脸上扫下一片阴影,他垂眸轻捻那缕发丝,思考着那个虚弱苍白的人,还能这样消耗几次生命。
“你竟然敢追来。”
它和雪容在街角相逢,它逐渐浮上阴寒的神色。
“我有事问你。”雪容道。他披着雪白外衣,长发披散,看似无力的手垂在身侧,但它知道他能摧毁自己——比那位少族长更彻底地消除。
“我也有事问你……”它森森道,“只不过是在你死后再问!”
雪容身侧猝然腾起一片黑雾,他站在原地没有闪躲,手上缠绕好的发丝随风飘荡。
但今夜那发丝没有燃烧,雪容瞳孔微张,一个黑衣的身影忽地出现,挡在黑雾之前,轻佻道: “真没礼貌,这可是我的客人。”
那人肌肉紧绷扬刀一挥,黑雾如软布被斩散。
“望企……”雪容乍见刚刚在自己幻觉中出现的人挡在自己身前,他脸上光滑细腻,并无血纹,怔怔道。
它志不在此,黑雾散去后并未重凝,而是故技重施直直去碰望企后腰的血迹。
望企早有防备,手中刀锋灵巧一转挡住黑雾。这一击撞出“铿——”的声响,望企右臂一麻,与黑雾僵持不下。
雪容看着他侧脸,忽然问:“你是怎么死的。”
望企和它齐齐一愣。
雪容没有错过它细微的动作,几米外“女孩”的眼珠轻动,看向身体的一处。 他立刻道:“望企,攻它腹部。”
话音未落,望企已嗖地转身,将那短刃用力掷了出去。
“啊啊啊啊——”它看见短刃自腹部穿过了身体,后知后觉地开始惨叫。
“好痛啊啊啊,好痛——”女孩的眼里渗出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
望企走过去,捡起刀,道:“其实你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啊……”女孩呆呆地看向伤口,视线之下空空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是啊,原来是这样,是啊,我已经……”
女孩话音未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徒留茫茫夜色。
雪容问:“它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他看起来虚弱到什么都做不到,眼神却清明敏锐。
“它……”望企转身,发现雪容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身后。
望企想问雪容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他是谁,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为什么知道它和她并非一体……
“巡查大人,得罪一下。”
“当——”的一声十分清脆,望企丢了刀,弯下腰,虚虚地将头靠在了雪容肩上。
他后腰的伤口处又渗出血来。
雪容耳边是望企隐忍的呼吸,他一刹那间洞悉了鹅城的本质。
望企只是带着蓝蝶气息最浓的人。
这鹅城上上下下,每一寸土地每一分空气,都是蓝蝶的气息。
甚么是重复度过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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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手册第一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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