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挂钟滴答敲响整点提示音，仙侍小心翼翼想开门，被林朝云拂袖合上，推到百米远处落叶堆下。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扭头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般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帝释天的眼线只能做到刚刚那一步，”沈霖指着被轻轻锁上的房门，说，“何况玉玺丢失，是谁批的文书根本无法分辨，只要我施法捏出你的模样，以假乱真几个月没有问题——这几个月够你在凡间找到有关于你记载的古籍了。”
“……”
林朝云没有出声。
沈霖又说：“何况我还有个挚友住在凡界，届时我捎个信，你吃穿用度都不用愁，这不美哉？”
烛火舔舐空气，爆发出清脆炸响，另外一位仙侍又敲响了房门，林朝云偏头瞥去一眼，走到香炉旁拿起舍利子戴在腕上。
“三日后普渡血海，”他说，指了指桌上宣纸，“拿笔，我教你写文件。”
“那朋友和我有过命的交情，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传到帝释天耳朵里，虽然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千年前你曾经下过好几次凡，关于你的记载一定有很多只是没有被发现……林朝云！”
正挽袖磨墨的林朝云冷冷把毛笔递到沈霖手里：“第一行先写缘由，照着我说的写。”
“你真的舍得离开吗？”沈霖拿来镇纸摁住边缘，边抬笔蘸墨边不死心道，“四千年前，你一人血-洗善见城，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收回被帝释天夺走的权柄，三千年前，你第一次把暮行雨这个傻-逼踹出三十三重天，普渡血海直到魔物跪伏投降，九天十地现在还在传颂你当年的事迹，五百年前，你发现有关我们的记载在战火中被遗忘和销毁，于是创立虚空通信端，尽心收集和整理相关古籍，有多少神仙是因为你活下来的……”
一段话说完他嘴巴已经干了，丢开毛笔去找水，被林朝云掰回来亲手喂了一杯。
他缓了口气：“……我们都很感激你，你同样也耗费了很多心血，现在突然消失，舍得吗？”
林朝云盯着他，一言不发。
沈霖说得没错，他在三十三重天上耗费很多心力，出于责任，也因为有情。
——所以，意识到自己即将消失后，他立刻整理出一份完整的名单，准备交给沈霖。
他的东西，不允许被他人染指。
如今凡间，几乎所有古籍都只记载佛祖菩萨的庄严慈悲，因此人们也自然而然以为是他们管理传说中三十三重天。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天地诞生之初，从混沌中分离善恶，创造出两位神明，以此管理三十三重天和十八层地狱，一位是林朝云，另外那位就是暮行雨。
至于佛祖明王菩萨，都是几千年之后才登上的新神，也是合该居于祂之下的神明。
尽管他们似乎并不是这么认为。
身后通向凡界的门还半开着，风吵得耳朵生疼，沈霖放下玻璃杯，合上门，随后把案前宣纸推开，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重重放在了桌面正中。
“下凡吧，”他轻声说，“即使你不喜欢，即使他住在凡间——但既然你已经费尽心力夺回了属于你的东西，那就不要轻易放手……何况如果你死了，我挡不住帝释天的——你愿意看见他掌管三十三重天吗？”
空气好似被冻结了，僵硬到了不能呼吸的地步。
漫长到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后，烛火下林朝云终于有了动作——他接过那部手机，放进口袋，折身走进屏风后，窸窸窣窣开始换衣服。
沈霖长长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个地址，想了想追过去塞进他手里：“到了凡间，跟着地图去这，有人接引你。”
“谁？”
“那位老朋友的住址。”
林朝云点了下头，再抬眸时，下凡的通道已经出现在身后。
万里山川秀丽，长空中群鸟飞掠过云层，甚至还能看见几架飞机高速飞行，钻入云团又极快撞出，朝指定航线远去。
陌生、新奇、茫然。
林朝云踩上第一道阶梯，广袖在长风下猎猎作响。
“你刚刚说我在失忆前曾经多次下凡。”忽然，他偏头，无波无澜看向面露慌张的沈霖，开口，“你怎么知道？”
“我，我怎么不——”
“我是五千年前把你从血海里带回来的，”林朝云面无表情打断他，“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
“那什么，之前我不能……”
“你在撒谎，沈霖，”林朝云不紧不慢，“你和我说，在我之前，你一直在血海流浪，被烫的浑身都是包，快连亲妈都不认识了——这是原话。”
原本只是想卖个可怜博同情的沈霖：“……”
通往凡间的通道一旦打开就必须有神明离开，否则强行关上会惊扰无色天佛祖，届时要解释便难了，林朝云心知肚明，见沈霖闭口不回，只能剜他一眼，冷漠道：“等我落定……”
“殿下！殿下不好了！暮行雨那厮又来三十三重天抢布料给你做衣服——”
林朝云眼皮一跳，迅速转身，抬手扶住门槛就要回到屋内：“暮行雨那混账……”
一只手忽然按住他的肩。
沈霖站在他身旁，表情微妙，像是刚刚下定决心作一个绝对会被骂的死——他对林朝云露出一抹笑：“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松手，他一来三十三重天不闹得人仰马翻绝不罢休……”
“放心吧，”沈霖说，“我有杀手锏。”
林朝云眉头一皱。
下一秒，扣在他肩头的手忽然往后一扯，本就站立不稳的林朝云立刻重心后移，猝不及防倒向通往凡间的天阶！
与此同时，自胸口蔓延到剧痛如同一把钝刀，从血管横插直入，生生捅进大脑，将一切思维和理智都搅成肉泥，林朝云脚下发软得厉害，一瞬间连站立都保持不住，眼见就要头冲地沿着楼梯滚下去。
“……沈霖！”
电光火石间林朝云抬手就要扶住天阶两端的空气墙，却不想本该由观世音修缮的空气墙骤然消失，他在数步踉跄后当场踩空，整个人如断了枝的落叶般被空气墙外肆虐的狂风一把卷走，直直冲万米之下的地面落去。
——这要是真的落了地就算不死也得半残，就算是神仙也不例外。林朝云死死咬紧牙，勉强在剧痛带来的浑噩中抽出一丝清明，抓过沈霖递来纸条握在掌心，五指结印猛地朝胸口一摁，在能把人撕成碎片的飓风中厉声念出纸条上的地址。
霎时金光四散，繁复符文在他身侧浮现，四周雪白厚重云层中蹦出三两脑袋，但很快就被刺目光束中无穷无尽的浩瀚之力镇压得抬不起头。
——直到其中一人貌似无意，却显然是想看戏地抬起头，和林朝云遥遥一对视。
观世音！
这一瞬间林朝云还有什么不懂的，心火猛蹿，无力而愤怒地开口：“观世音——”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无人应答，观世音在对视后就麻溜地跑了。
只剩其他几位小仙围在远处看热闹，占着双方都看不见彼此讨论得格外大声，零散议论声随着长风刮进林朝云耳畔：“你是说，五千年前殿下和邪神有一腿？！”
“还一起平定了血海？！”
“他们还上了？！”
林朝云：“……？？？”
心神乱了一瞬，旋即神力混乱传送阵失效，林朝云回神在心底暗骂自己发疯，连这种传闻都信，五指结印生生逼出一滴心头血抹在手心。
噗嗤！
神光威压骤然让一众小仙口喷鲜血，尖叫离开，万里浩瀚云海中炸开稀薄血雾，旋即一抹人影自高空裹挟血色极速坠落，好似一只折翼白鸟，被稀薄金光小心扶持，对准某个方向。
而三十三重天上，被杀手锏制服的邪神得到挚友送来的可靠消息，一把掀开抱住薄纱瑟瑟发-抖的星官，化作一条玄黑巨龙，在三十三重天横扫一遍后猛地窜上高空，稳稳冲来时方向飞去，留下一句堪称群仙从未听过，可能仅此一次的气急败坏：“沈霖！我-操-你-妈！”
“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进我家门了！！”
沈霖的声音同样尖锐而满含怒气：“爱进不进，机会难得，有本事你别要！”
“……我又不蠢！”
“看着吧，等你们结婚，你要请我坐首席！”
呼！
长风划破云雾，露出隐藏云雾间，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封-锁，不见春夏的不周山。
皑皑山巅，匆匆逃离现场的观世音端坐，面容沉静恬然，对黑衣男子点头。
“他走了？”
“走了。”
“你的消息保真？”
“千真万确。”
“……”
观世音叹了口气：“终究躲不过。”
“他身上纠缠不清的因果还是想要他的命。”男人声音嘶哑，抬手取下帽子，露出杂乱黑发，“不过千年过去，结果应当不同。”
“希望如此。”
暴雪渐大，白尘自远处遥遥山脊奔来，转瞬便到了面前，将两人身后露出的一点点灰白岩石遮得严严实实。
狂风裹挟雪粒铺面撞上，黑衣男人呛了一口冰晶，当即臭着脸呸呸呸拍嘴，怒骂道：“鬼天气！这百来年，不周山怎么还是这副鬼样子？！”
“前几年好了不少，今年开始却又来了，”观世音敛眉垂眸，玉白面上是一贯的慈悲模样，安详平和，但被长睫掩下的眸底却是深深的淡漠和怒意，“今日的雪，和千年前别无二致……”
“当年佛的诅咒，果然还是应验了。”
……
滚烫。
林朝云感觉自己好似浸-透在一片火里，被火舌包裹着，舔舐着，炙烤着，痛意席卷全身，他腰背紧绷五指紧握，恍惚间十指掐入掌心，可滴滴答答落下的却在触地瞬间发出滋啦巨响。
铁锈味弥漫口腔，朦胧间似乎有人匆匆靠近，在短暂的沉默和焦急后，把冰凉而柔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唇上。
那片火瞬间变了模样，皮肤感受到了柔软而潮湿的感觉，似乎被浸泡进温水，也似乎被人搂进怀中。
“……”
当这些奇异的感觉如潮水般褪-去，意识终于自深海中探出迹象，浮上水面——他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和长到没有尽头的黑色绒布，远处青花瓷瓶端正摆放，旁边一幅画五彩斑斓，属于那种盯着看半天都猜不透到底画的是什么的现代抽象。
“……”
余痛尤在，林朝云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画面突转，一人穿着黑色西装裤，长腿窄腰，大步走到了自己面前。
——看起来有莫名熟悉。
他心中隐隐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下意识想要起身，一动手臂才发现自胯部以下的部-位失去了所有感知，麻木好似一截石雕。
他急促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寒风横冲直撞扎进肺腑，霎时又如滚水般沸腾起翻涌的气血——他猛地弓起身，慌不择路地抬手摁上了暮行雨的肩。
“咳咳！咳咳咳……”
血沫自指缝流出，随即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绷紧，像是看见什么僵住了似的，林朝云在上气不接下气里心想难道暮行雨这混账怕血吗，下一秒一张纸覆上唇，轻而仔细地擦去他唇角血迹，被反手扔掉。
“……”
他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邪神黑亮的一双眼。
——就是眼底有点红，是看见他受伤兴奋的？
四目相对，暮行雨忽然动了动肩，将他攀附的手抖落，稳稳握住放到膝头，而后不紧不慢，说出了两人再次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怎么在我家？”
林朝云：“……”
“还……衣衫不整，你来勾-引我的？”
林朝云：“？”
他猛地低头一看。
上身衬衫纽扣一颗不剩，全给风吹跑了。
从锁骨到腹肌一览无余。
林朝云：“……”
他两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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