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御书房房门再次大开,几人依次出来时已经巳末午初了。
李绾锦看看天色,除去既定的赏赐又赐了四人几样东西,才摆手遣人送他们出宫。
四人出了朱雀门一句话都不曾说便分开了。大鄢重武,近些年京华不甚太平,四位边境将领又都出身将门,关系若是过密难保会有人睡不着觉。
漠景烟翻身上马抬手招过来一个亲兵,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银票递过去:“接着。”
亲兵跟着漠景烟几年了,自然也清楚这位主将的性子,当即毫不见外的收了银票,笑嘻嘻的问:“将军这是要回府了?”
漠景烟伸了个懒腰:“不然呢?”末了又嘱咐一句:“去买几壶好酒,辛苦了几年,别喝的太醉。”
新兵行了个礼转身跑进队伍,笑喊:“将军什么时候来京郊大营溜溜马啊?听营里的弟兄们说凌茫都胖好几圈了。”
凌茫是漠景烟的马,三年前平反之后就留在了京郊大营,被营里的的老兵当成猪喂。每日吃的是嫩草喝的是山泉水,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规矩。”漠景烟甩了甩缰绳让一伙人马散了,这才策马回府。
……
“阿兄阿兄,阿姐到了。”漠景愿一直等在门外,直到看见了一队车马行来才咋咋呼呼的往府里跑。
莫景闻从避风的廊下走出来,声音温和:“知道了好生等着吧。”
漠景愿“嘿嘿”笑了两声,问道:“阿兄,说阿姐这次回来多久啊?能不能过了十五的元夕节再走再走?”
“谁知道呢?”漠景闻跨过门槛站在石阶上,朝不远处的皇城投去一瞥后便看向街口飞扬的尘土,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这恐怕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漠景愿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却也不追问,只盯着越来越近的那队车马。
漠景闻看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并肩而立。
挺好的,漠景烟骑在马上远远看见这幅场景,这个词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
当今陛下圣明,四海安定,将才济济。家父健在,虽说兄长体弱多病却可慢慢调养,小弟也已经长大很快便可以独当一面,自己也有三五好友,一二恩师,半生繁华,怎能不算是“挺好的”?
“阿姐!你终于到了。”漠景烟刚下马就被扑上来的漠景愿抱了个满怀。
三年不见,小弟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虽说两人每月都会通信,漠景愿也时常提起自己的身高,可这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
漠景烟拍拍他的背,笑道:“还不快松手,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见了不好。”
漠景愿只得松开,却一不小心又红了眼眶。漠景烟越过他,目光与漠景闻对上,几次想要动作却只是抱拳道:“阿兄。”
漠景闻轻轻点了点头,走上前拍拍漠景烟的肩,心疼道:“都十一月了,怎还穿的这般少,冷不冷?”说着,吩咐身边的小厮:“还不快去拿件大氅。”
漠景烟在塞北吹惯了冬天的白毛风,此时回到偏南的京华自然不冷,因此制止道:“阿兄我不冷,别拿衣裳了。倒是你,怎么还在风口站着?赶紧回府罢,小心染了风寒。”
漠景愿一把拉过漠景闻,帮他挡住风,道:“阿兄,你就在我身后好好站着,我护着你,省得阿姐担心。”
漠景烟站着愣了一下,揉揉眼转身吩咐道:“将车上的东西都搬去库房,切记小心,别磕坏了。”
手下应“是”,便开始将御赐之物一箱一箱的往府里搬。
漠景烟抬头看了一眼朱红色门庭上方题有“平远候府”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压下心里的酸胀,对漠景闻轻声道:“阿兄,回家吧。”
漠景愿依旧护在漠景闻身侧,闻言笑道:“阿姐,陈婶听说你今日回来特意做了你爱吃的。”
漠景烟与两人一起走进正厅,拈了一块案几上摆着的糕点咬了一口,道:“替我谢谢陈婶。”
陈婶是平远侯府的厨娘,今年已经快五十了,是看着他们三人长大的。
“知道了。”漠景愿靠在多宝阁的架子上随口应下,手里把玩着一块玉饰。
漠景烟与漠景闻相对而坐,添茶的小厮进来了又出去,两人慢慢地喝着茶,俱是无言。漠景愿见他们二人不说话,也只好沉默着。
过了许久,漠景烟挥手遣退下人,思索着开口:“今日陛下单独问我…漠家与赵家可有人参加宴平二十年的科考。”
漠景闻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道:“陛下这是在试探我们,你是如何回的?”
漠景烟咽下糕点道:“我告诉陛下,我许久未归京不太清楚此事,还需与父兄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漠景闻两人又添了些茶,道:“不错,父亲自幼失恃失怙,远房亲戚已有多年未曾来往,与平远侯府扯不上关系。外祖与外祖母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其余亲人早已……更别提什么参加科考。”
他喝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了你我三人。我…天生有疾,能好好活着便是老天垂怜,自然与仕途无缘…”
漠景烟皱眉打断,语气略带责备:“阿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怎可随便咒自己?”
漠景烟是个武将,身家性命都在自己手上,再加上母亲去的早,兄长体弱,所以格外注意“生”“死”这样的字眼从来不许旁人胡说。
漠景闻笑着又抿了口茶,道:“好,不说我了,说一说你跟阿愿吧。你军功颇高,性子又直,眼里容不得沙子,跟母亲很像。”过了一会儿,才又缓缓道:“万幸,当今天下还算太平,陛下也圣明。你又早交了虎符,不用担心什么功高震主,只要你安分守己,陛下不会轻易动平远候府。”
漠景烟也不说话,垂眸吃着糕点。
“至于阿愿。”漠景闻叹了口气:“他已经十八了,不小了。凭阿愿的文采,搁在寻常人家里怕是都入了翰林。可他却只能待在府里照顾我这个废人,连知己好友都不敢结交,生怕落个文武勾结的罪名给平远侯府带来灾祸。说到底,这么些年还是委屈他了。”
“阿兄,谁说你是废人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谈何委屈?”沉默了半天的漠景愿开口时有些生硬,只是他仍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漠景烟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出漠景闻的未尽之言:“所以我和阿兄都与科考无关,这一点陛下心知肚明。那么便只剩下了阿愿,阿愿的文章曾被颜老太傅夸过,年龄又正好,不参加明年的科考似乎说不过去。”
“但平远侯府不能再出一位文官了。”
确切地说,是赵家和漠家不能再有一个站在朝堂高位上的文人了。
“没错,这几年平远侯府风头太盛不是件好事,就连父亲都自请外调去了辽州。这种时候让阿愿去科考无异于挑衅皇家威严。”
“不过阿愿若真的想去,倒也不是毫无办法。只需过个几年等父亲告老退出文官行列,阿愿便可参加科考步入朝廷,届时也不必担心陛下猜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析得很是投入。
漠景愿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断:“阿兄,阿姐…其实…我不想去参加什么科考。”
“为什么?”漠景烟感到有些意料之外:“你以前不是经常说想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一朝高中打马过长街吗?怎么突然又不想了?”
“没有为什么。”漠景愿伸了个懒腰,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直视着她的眼睛笑得坦然:“我只是不喜欢朝堂上的蝇营狗苟而已,哪儿来那么多理由?”末了,他又道:“再说了,我还是喜欢漠小少爷这个称呼,不想变成什么‘漠大人’。”
漠景愿的话说完,满室沉默。
漠景闻直直地盯着他,好像要将他看穿了。漠景愿也不怯,坦然的看回去,只是脸上却没了笑。
最后还是漠景烟将手中的茶杯在小几上轻轻磕了一下,打破两人的对峙:“罢了罢了,阿愿也长大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阿兄与我也不用事事费心了。”
漠景愿扯了扯嘴角,仍是固执的看向漠景闻。
漠景闻撇过脸不再看他,将杯中稍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过了许久才淡声道:“也是,阿愿确实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漠景烟拿不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再问,就听他道:“只是阿愿你记住,无论你以后想做什么,只要合乎道义,阿兄一定竭尽全力助你,平远侯府永远在你身侧。”
漠景愿竭力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冲漠景闻抱拳道:“阿兄放心,凡事我自有分寸,绝不会……”
话还没说完,漠景烟便打断了他:“行了,我和阿兄都知道了。等明日父亲回来你再与他说。”
漠景愿笑了笑,似乎还是以前那位无忧无虑的侯府小少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终究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说抱负亦或者是初心。
三人吃了顿还算热闹的午饭后,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各自回房了。
漠景烟推开自己书房的门,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看得出来被仔细打扫过,就连桌上摆着的文房四宝也都换成了最好的。
笔是御赐的狼毫,墨有两块,一块是徽州墨,另一块则是松烟墨,纸有宣州纸和雪梅笺两种,砚台周围则雕有今年京华最流行的纹样。
未免太过奢华了,漠景烟虽是这么想着,可还是拉开椅子随便坐下,抽出一张雪梅笺沉思几秒后便开始写此次回京述职的折字。
折子很好写,过去一年发生的大小事件,部下升降,所耗战马、战甲之类的先记上。再展望一下未来,向陛下要点钱,最后拍拍马屁,歌颂几声大鄢千秋万世,用陛下圣明做结便是一封不错的折子。
至于陛下本人信不信折子上的这些话,漠景烟就不敢保证了。毕竟几位四边将领都知道军营里有不少是李绾锦的人。
总而言之,漠景烟虽然没能继承状元父亲的文采,但却学会了开门恩师颜老太傅的一手好字。
尽管折子内容平平淡淡,毫无技巧可言,但胜在字写得十分漂亮,勉强也算是一个优点。
好不容易写完折子,等墨晾干的时候漠景烟只觉得浑身像散架了似的瘫在椅子上,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门外侍立的侍女见她这样,忙进来换了壶新茶道:“奴婢见小姐坐了许久,想必累坏了,不如奴婢给小姐按按如何?”
漠景烟合上眼靠着椅背:“不必你先出去吧,我眯会儿就好。”
侍立女答了声“是”便退出书房掩上门,继续侍立在门口。
漠景烟感觉到周遭没了人才渐渐放松下来,半睡半醒间脑子里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一会儿是母亲、先帝,一会儿又变成了李绾锦,竟然还有高远霁他们,着实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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