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营条件清苦,就算是待客用的营房也只有一盆炭火。
李绾锦却丝毫不嫌弃,坐在唯一一张长榻上,自然道:“此处不比宫内,爱卿可随意些。”
漠景烟猜不透她的心思,还是依礼坐在了下首。
李绾锦状似不经意道:“爱卿回京多久了?”
漠景烟如实道:“已有九日。”
“才九日。”李绾锦道,“在塞北这三年,爱卿过如何?”
李绾锦这个问题甚是难答。因此,漠景烟避重就轻道:“塞北自然比不上京华,不过大漠黄沙之景寥廓非常,臣一见便心生欢喜。”
李绾锦抬眼看向她:“这么说来,爱卿倒是不觉得边疆苦寒。”
“陛下言过了,臣食国禄,持象笏,理应为大鄢鞠躬尽瘁。”
李绾锦似乎是笑了:“是吗?那……爱卿可愿在京中多呆一段时日?”
“这……主将延误归期,恐怕于理不合。”漠景烟婉拒了。
李绾锦早猜到她会这么说,道:“自然不是教爱卿无故留下,只是有些事情,朕需要能交心的人去办,爱卿明白吗?”
漠景烟立时就跪了:“陛下,臣惶恐。”
李绾锦站起身,走过去扶住她的手:“都说了此处不比宫里,爱卿总是如此多礼。”
李绾锦的手很凉,覆在漠景烟手上时却无端生出了点暖意,只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便消失了。
李绾锦半强迫般的扶起漠景烟,复又坐回长榻:“爱卿可曾听说过火铳?”
一听到这个,漠景烟皱了皱眉:“听兵部诸位大人提过一嘴,说是杀伤力极大,若是能用于轻骑必定战无不胜。只不过难以成批制成,数量较少。”
“战无不胜?”李绾锦道,“爱卿还是还是小瞧了这火铳。”
闻言,漠景烟心惊肉跳:“陛下的意思是?”
李绾锦也不避讳,直白道:“今岁九月时,东海参军从倭奴处得了一只西洋人的火铳。据兵部看,其制作技艺已高出我朝不少,仿其形式并加以改进后……”
李绾锦一字一顿道:“足、凭、为、长、城。”
漠景烟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心道:“陛下对此如何看?”
西洋人的火铳却为倭奴所用,且技艺高出大鄢,这其中难免不让人多想。
“昔之犬羊,今则虎狼。”李绾锦眼神狠戾,“且看今岁岁末洋人是否上供此物。”
“若是,自然最好,若不是。”李绾景道,“朕就要斩使臣了。”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且向来只有他国斩大鄢使臣的份,李绾景如果真要这么做,那就是与洋人彻底撕破了脸。放在以前,洋人或许不敢追究,可现在却不一定了,火铳给他们的底气远比大鄢国威的震慑来的有效。
“陛下三思。”漠景烟再度跪下。
真与洋人开战,大鄢虽损失不了多少,却也无利可图,更会影响东海南海港口商贸往来,实在是得不偿失。这点事情普通士子都能想到,李绾锦没理由看不明白。
李绾锦并不看她,道:“爱卿可愿为朕办件事?”
“臣万死不辞。”漠景烟只能暗自叹气。
“兵部想请宁老出山,只是宁老年纪大了,并无再入世的意愿。望爱卿能寻个时间去宁府替朕劝上一劝,毕竟,这火铳的研制怎能缺了宁老。”
“遵旨。”漠景烟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棘手的事。
“爱卿快起。”李绾锦没再起身扶她,“事成之后,朕有重赏。”
漠景烟依言站起,仍低着头:“陛下可还有别的事?
“怎么?要赶朕走了?”李绾锦玩笑道,不过随即又正了神色,“确实还有一件要事。”
漠景烟静等着下文。
李绾锦道:“漠老大人年纪大了,又是文人出身,辽州偏远,每岁一来一回不知会出多少变故。朕想着江南繁华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实在是个妙处。不如……”
漠老大人,漠冥,漠景烟的父亲。
李绾锦的话还没说完,漠景烟就又跪了:“陛下三思!”
李绾锦快被她气笑了:“爱卿一口一个'陛下三思’,怎么不仔细说说朕需要思些什么?”
漠景烟小心翼翼道:“陛下 江南自古以来便是海防重地,臣父贸然前往恐怕不妥。”
江南玉鉴琼田三万顷,自然是个极好的去处,只是地处东海附近,又是朝中多位重臣的发迹之地,实在是太过敏感,轻易动不得。
漠景烟不敢说太多,但这稍微一提,想必李绾锦也明白其中利害。
“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不到爱卿却是不为所动。”李绾锦语气微妙,不知是不是在损漠景烟。
“陛下……”漠景烟实在不知道在接二连三拒绝李绾锦后还能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李绾锦道,“不过漠老大人确实该享享清福了了,爱卿觉得益州如何?”
“谢陛下。”漠景烟终于妥协了。
李绾锦正欲开口,却见李唯推门进来,李唯匆忙行礼后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李绾锦脸色未变,对漠景烟道:“国师求见,朕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漠景烟忙起身:“臣送送陛下。”
李绾锦没作声,默许两人跟到了营口。口外国师府的马车早已等着了,车夫俱在,想来是用不着李唯驾车了。
李唯和漠景烟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萧索的道上,这才缓缓往回走。
“李唯,陛下有事瞒着我。”漠景烟语气笃定。
李唯不动声色:“陛下瞒着咱们的事情多了去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李唯依旧装傻充愣。
漠景烟突然看向他,收了笑:“少装。”
李唯举手投降:“行吧,我确实知道一些事。”
“说。”
“五十。”
“什……”漠景烟瞪了他一眼,“我看你真是想重骑想疯了。”
“没办法。”李唯摊手无奈道,“我这人就这样。”
漠景烟想了想,抹了个零:“五个重骑,爱说不说。”
李唯愣了愣:“可以啊漠景烟,全大鄢都找不出几个像你这么会做生意的。”
“李兄谬赞。”漠景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相当不要脸。
“五个就五个。”李唯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闲闲道,“陛下要动世家,右相首当其冲。”
漠景烟差点伸手捂他的嘴,低声喝道:“你疯了!这种事也是能说的?”
“不是你让我说的?况且这里又没有外人。”李唯无所谓道,“怕什么。”
漠景烟扫了一眼附近,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陛下似乎……”漠景烟迟疑了一瞬 。
李维心大道:“陛下怎么了?”
漠景烟想了想,将猜测如实道出:“陛下似乎不太想让我赴边。”
李唯眼皮一跳:“你猜的?”
“陛下明里暗里提了几次,用不着猜。”漠景烟并不对李唯设防,因此把话挑明了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唯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不过,我前几日进宫确实听陛下提了一嘴。”
“说是今岁不甚太平,告老的大臣不少,朝中诸多事务冗积。尤其是塞防这块儿,空缺太大,油水又多,底下难免会有人动歪心思。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
“……可镇明将军不是赋闲京华吗?为何……”
“高老将军?他老人家今早刚递的折子,说是不慎摔了腿,怕是得有几个月不能上朝了。”李唯好像在胡扯。
“陛下信了?”
“不然呢?总不至于把人抬到殿上,让太医当场诊断。”
“那……高远霁呢?他不也是一方将领。”
李唯叹道:“武将总共就这么几个,你非要问个清楚是吧?”
“别见怪,我只是想知道陛下一定要我留下的理由。”漠景烟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哪有那么多理由,不过是想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每天看着罢了。李唯虽是这么想着,却还是道:“我只是个无实权的世子,哪知道这么多。”
“再加五个。”漠景烟财大气粗。
“开玩笑呢漠景闻烟!”李唯道,“要不要我帮你算算,就刚才咱俩聊的这些,你得欠我多少个重骑?”
漠景烟闭了嘴,李唯看向天边,语气认真:“说实话,我确实不清楚为何非要你留下。”
“但是,漠景烟,你得明白,陛下的命令,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能照着办。”
漠景烟收敛了神色:“放心,道理我都懂。”
“是啊,道理谁都懂。”李唯的话别有深意。
说话间已到了先前的空场地,不用说,此处根本不见漠景愿与颜新亭。
“人呢?”漠景烟瞪向李唯。
李唯甚是无辜:“不知道啊,方才还在。”
漠景烟正要开口,却见折冲都慰尉安羲远远走来。
李唯小声道:“来了个闲人。”漠景烟不置可否。
“仆不知殿下与漠将军来此,实在有失远迎。”安羲礼数周全,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李唯与漠景烟却是愣怔了片刻,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这声“殿下”唤得太过陌生。
李唯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有多久没听到“殿下”这个词了呢?三五年总是有的吧。
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将一位京华世子变成了洛城将军的模样,可这声“殿下”却着实离他有些时日了。三五年是真的太久了,久到就连宫里看着他长大的刘公公、府里几十年的下人、京华里的贵人以至他自己都忘了。
忘了洛城将军在成为洛城将军之前,也是为世子爷,大鄢尊贵无双的世子爷。
“安大人,多礼了。”还是漠景烟最先反应过来。
李唯难得露了个好脸色:“安大人。”
安羲未语先笑:“二位这是……”
漠景烟照搬李绾锦的话:“李将军来大营看老部下。”
没办法称李唯为李将军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李唯也道:“漠将军来练兵,刚好遇上了。”
安羲疑道:“练兵?殿下莫不是在开玩笑。”
“瞧,这不就来了。”李唯朝安羲身后示意道。
安羲回过身,恍然大悟:“原来是漠小少爷,颜公子。”
漠景愿低着头走过来,老老实实道:“阿姐。”
颜新亭也跟着道:“李将军,漠将军,安大人。”
“从哪儿回来的?”漠景烟冷着声音。
漠景愿坦白从宽:“演武场。”
漠景烟稀奇道:“演武场?你们去那儿做甚?”
“喂,喂马。”颜新亭声音很低。
李唯忍着笑:“凌茫被带去演武场了?”
“不是凌茫。”
漠景烟变了脸色:“是太容?”
太容,李绾锦的爱驹。
“嗯。”漠景愿声若蚊呐。
这下就连李唯都不淡定了:“谁把太容带过去的?”
反倒是安羲,作为折冲都尉竟丝毫不见着急。
“不,不知。”
“废物。”漠景烟暗骂一声,连招呼也不打,急匆匆地朝演武场走去,安羲紧随其后。
李唯慢了几步才跟上,还不忘‘提醒’漠景愿与颜新亭一句:“太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漠将军也保不住你们。”
漠景愿与颜新亭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漠景烟赶到演武场没看到多少兵士,只有太容一马四处转悠,马背上没有鞍鞯,皮毛油光水滑,看起来在京郊大营过的极舒适。
“太容。”漠景烟走过去拍了拍马背,太容低头蹭了蹭她。
“太容,回去。”
太容打了个响鼻,不耐地甩了甩了马尾。
李唯顺手挼了一把鬃毛:“太容,冷不冷?”
漠景烟很是无语:“西域进贡的大宛马,会怕冷?”
安羲也过来笑着解释:“太容不喜被圈着,今日天气不错,放出来溜溜正好。”
漠景烟仔细检查了一遍太容,见马身上没有什么擦伤才放下心来。
“你很在意太容?”李唯几乎是在用气音发声。
漠景烟领着太容往旁边走了两步,亦是不动声色:“陛下的马,出了事谁负得起责?”
“倒是仆考虑不周了。”安羲道。
李唯环视了一圈演武场:“今日的兵是否过于少了?”
“殿下有所不知,今日恰逢太学院派人来讲学,人都在后场聚着。”安羲往后场的方向指了指。
李唯嗤笑一声:“太学院派人讲学?前些年多少老兵求都求不来的人,如今倒是愿意来了。”
安羲略有些尴尬:“太学院的人都是熟读了圣贤书的,来营里讲学乃是利民利军的好事,怎么会真的不来?”
“说到底不还是为了个美名。”漠景烟道,“去看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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