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上时,又下起了小雪。一行人在营口别过后便上了自家马车。
颜新亭没敢通知家里人,也厚着脸皮蹭了平远侯府的马车。幸而车厢够宽敞,才坐得下三个人,只是漠景烟不说话,漠景愿与颜新亭也不敢轻易开口,三人就这么沉默着。
进城后,时间已有些晚,漠景烟怕颜老太傅担心,便先让车夫赶去颜府。
“将军,实在不必如此,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回侯府的好,某自己走回去便是。”颜新亭不敢再麻烦漠景烟,毕竟颜老太傅多年来远离朝堂,可不是为了看他大摇大摆坐着平远侯府的马车回家。
他心中所思,漠景烟自然清楚:“慌什么,我还能害了你不成?此处人多你贸然下去易引人口舌,待会儿到了僻静地自然放你下来。”
“是某狭隘了。”颜新亭道。
过了会儿,马车绕到了余江道。
“回去吧。”漠景烟挑开帘子,借光看了两眼,确定没什么人才让颜新亭下车,末了终是不放心,又吩咐车夫道:“你去送送颜公子。”
车夫也没有废话,只是抱拳行礼后便跟了上去,动作间干脆利落,腰间小白反射了一抹冷光。漠景愿这才认出来方才赶了一路马车的人,竟也是铁军。
漠景烟闭着眼靠在软壁上,又是半晌没有言语,漠景愿放下帘子,不时瞄漠景烟一眼。
“有事?”漠景烟仍是没有睁眼。
“阿姐,话本……”
“话本的事,下不为例。”漠景烟声音发冷,“如若再犯,军法伺候。”
漠景愿松了口气,自觉是躲过了一劫。没承想,刚到家还没进自己院子,便遇上了谢玹凌。
在漠景愿看来,谢玹凌此人甚是奇怪,明明只是个山中闲医,却与一贯深居简出的阿兄私交甚笃,平常有事没事总爱来平远侯府逛一圈,送些山中草药什么的,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小住几日。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上至父亲、阿兄阿姐,下至门房小王,除了自己竟然无一人觉得此举不合礼数。
父亲的原话是“谢小郎中赤子心肠,与你阿兄又是至交,在府里住几日并无不妥”。
阿兄则是一个眼神扫过来:“谢玹凌占你院子了?”
“没,没占。”
“耽误你写话本了?”
“也没有。”
“这不就行了,管这么多作甚?”
……
往事不可追忆,因为谢玹凌就在眼前。
漠景愿本想直接无视过去,却不料谢玹凌先开了口:“刚从京郊大营回来?”
语气满含戏谑。
“关你何事?”漠景愿脚步不停,两人擦肩而过。
谢玹凌伸了个拦腰,也没拦他:“是啊,关我何事。不过是听府里的人说向来娇生惯养的三少爷被漠将军罚去了大营,回来时定然凄惨,我就想看看到底能惨成什么样。”
“你看这不是让我等着了。”
“谢玹凌!”漠景愿终于舍得停下脚转过身。
谢玹凌又仔细看了他两眼,故作惊讶:“这也看不出来‘惨’啊。”
“谢玹凌!你有病吧?”漠景愿有些恼羞成怒,“有病赶紧去治。”
“我可没病,倒是你。”谢玹凌往他身前走了两步,递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收着,用得着。”
漠景愿见他深色认真,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接,却不料指尖才刚碰到瓶身,就听这人语速飞快的小声说了句“以后少往宫里去。”
漠景愿手一抖,却还是拿过了瓷瓶,语气仍是不善:“关你何事?”
“不关我事,好意提醒一句罢了。”谢玹凌转身往外走,语调懒散,“我回山上了,咱们后会有期。”
“哎,等等。”漠景愿出声叫住谢玹凌,却又一时无话。
谢玹凌回头调笑道:“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你了,有病!赶紧回你那山上去。”经这一打岔,漠景愿倒真的不知想说什么了。
谢玹凌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一举一动间尽是风流意气。
常言道,山重水复疑无路,一山更比一山高。
漠景愿回到自己院里,还没吃上一口热乎的,漠景闻的小厮就又来请了。现在冬月里的,漠景愿自然不敢让他久等,忙披衣赶去。
漠景闻房里生着好几盆炭火,暖和极了。漠景愿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叹出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没叹完便被打断了。
“去营里了?”漠景闻面带倦容,眉头微蹙。
漠景愿没来由得心虚:“嗯,刚回来。”
漠景闻揉了揉眉心:“和颜珂一起?画本也被发现了?”
“嗯,原本阿姐是要罚我和颜公子,不过幸好…”
漠景愿突然住了口,脑中回想起了方才谢玹凌说的话“以后少往宫里去”。
“幸好什么?”漠景闻又拢了拢领口。
漠景愿不清楚他的态度,如实道:“幸好陛下和李…”
“将军”二字还未出口,漠景愿便因为漠景闻冷下来的脸色住了口,小心道:“…阿兄。”
“你们进宫了?”
“嗯。”
“漠景愿!我看你真是胡闹惯了!”漠景闻霎时冷了声音,语气竟和漠景烟动怒时相差无几。
“阿…阿兄。”漠景愿见他这样是真的慌了,忙上前几步,漠景闻一巴掌打开他的手,转过头咳了起来。
“阿兄。”漠景愿快步走向小几,想找些热水,无奈小几空空如也。
漠景闻的咳声小了些,声音略有些哑:“漠景愿你过来。”
完了,还是连名带姓的喊。
漠景愿一步一挪的挪到漠景闻斜前方,低着头,只敢小声地叫一声“阿兄”。
漠景闻看他这副神情终是软下了心,只是语气依旧很冷:“你和颜新亭这是第几次私下进宫了?”
“第,第二次。”漠景愿怕说的不详细,又补充道,“这个月第二次。”
漠景闻又是一声闷咳,好半天才道:“陛下可有给你们令牌?”
“并无。”
漠景闻点点头:“你们都是因何事入的宫?”
这话不用问也能猜出来,侯府的三少爷与颜府游手好闲的大公子进宫能有个什么要紧事?果不其然,漠景愿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私事。”
漠景闻快被他气笑了:“你和颜新亭整日写话本,能有什么值得惊动陛下的私事?”
漠景愿不语。罢了罢了,漠景闻强忍着踹死他的冲动,道:“漠景愿,你已经不小了,你得明白。”
“陛下是君,平远侯府漠家是武将,是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对于君重要的是能耐,无能不官,无功不赏,私下之情从来不可长久。”
漠景愿红了脸,抬头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
漠景闻继续道:“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如今陛下给你、给漠家如此大的礼遇自会引起旁人不满,如此一来于陛下、于漠家俱是不好。”
“再者,君之理,臣何以偿。你未取功名,更未入朝堂,陛下为何偏要看重于你?甚至因为你与颜新亭的几句话便去了京郊大营,你可曾想过个中缘由?”
“漠景愿,你姓漠,是平远侯府的三少爷,不是寻常人家的儿郎。”
漠景愿沉默良久,终是道:“阿兄,我知道错了。”
漠景闻看着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摆了摆手:“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漠景愿应了声,又替漠景闻理了理床帷才离开,还不忘极小心的掩好门。漠景愿走了有一会,谢玹凌从侧室走出,对漠景闻挑了挑眉:“真生气了?”
“你说呢?”漠景闻从枕下拿出一本游记自顾自的看着,并不理他。
“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还没走?”谢玹凌没话找话。
“左不过是落下了些东西回来寻之类的理由,有什么可好奇的?”漠景闻瞥了他一眼,“听也听完了,还不走?”
“急什么?”谢玹凌往床上一坐,道,“你刚说那些,他听得进去吗?”
“听不进去也得听,漠家男儿可以不是武将,但不能是个拎不清轻重的废物。”漠景闻道,“毕竟,父亲和阿烟为了平远侯府已经撑了这么多年,他没理由长不大。”
“真够狠心的。”谢玹凌道,“你和京华。”
“是吗?”漠景闻笑了笑,有几分苦涩。
谢玹凌道:“虽然吧…我是说虽然,你这么做、这么说是为了平远侯府着想,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朝一日他恨上你怎么办?”
“他不会。”漠景闻非常笃定,“我了解他。”
“这理由。”谢玹凌失笑,仔细一想却觉得是意料之中。
……
另一处,漠景烟神色如常地进了书房,身后跟着一个铁军,却不是先前驾车那位。
待下人全部离开,漠景烟才道:“这么晚了,高远霁找我有何事?”
铁军,或者说是高家家将从袖中取出半块山型铁牌并一封信,恭敬地放到桌面上:“我家主子想请您帮忙查个人,这是信物。”
漠景烟看了一眼铁牌和信,却并不接,只是道:“连亲爹的将印都送过来了,看来要查的不是一般人。”
家将道:“具体如何,属下不知。”
漠景烟想了一会儿,发现自从归京那日朱雀门下一别,这些天来还未与高远霁见上一见。
“回去告诉你主子,明日辰末巳初拈花居见。”漠景烟又道,“将印带回去,查个人而已,不值当。”
家将没想到漠景烟信都未看就这么答应了,又听她不收将印,一时有点进退两难。
漠景烟暗暗叹了口气,果然是府里的家将,得了命令竟会犹豫,实在是不如铁军,待明日见了高远霁,一定要与他提上一嘴。
“让你带回去就带回去,愣着作甚。”漠景烟略加重了些语气。
家将只得小心的收了将印,行礼离开。漠景烟三两下拆开信,薄薄的信纸上俱是客套话,关于查人的事只字未提,乍一看难免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漠景烟将信纸虚放在烛火上方,片刻后纸上的字迹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五个大字:应天府谭家
应天府,谭家
漠景烟在脑中细细想了了半天,也没想起高远霁与应天府的谭家有什么交情,不过若这谭家是经营布匹生意的那个谭家就有意思了。
漠景烟一点点的撕碎信纸,又扔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虽不是什么要紧物件,但只有烧了才会让人安心。
天色确实很晚了,该睡了,半刻钟后,漠景烟房里的烛火也熄了。
可京华里半夜不眠的却不在少数。
次日一大早,正用着早食呢。就听家将来报,昨夜泰安街走水,连烧烧了三家门店,听说还死了个西洋人。
西洋人。漠景烟筷子一顿,问道:“泰安街怎么走水的?”
家将愣了愣,他只负责转述,哪知道什么具体情况。漠景烟匆匆几口吃完,也没让人备马,独身去了泰安街。
等赶到的时候,周围已经聚了不少百姓,十几个府吏在烧的乌黑的门柱前围着,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大声说着什么。只是风大,看热闹的人也嘈杂,漠景烟没听到几句有用的,只好站在人堆里一起看着。
过了不久,几个仵作背着木箱小跑着进了附近一家医馆。身旁的百姓依旧议论纷纷:“可怜哟,快到年关了,出了这档子事儿。”
“我早就说了嘛,那些洋人都没安好心,说不定这火就是他们放的。”
“哎,你可别这么说,万一这洋人是去救火呢。”
“救火?阿妹你可别说笑了,洋人能去救火?”
……
漠景烟没再听下去,又恰好看见了个熟人,便转身挤出了人群。
“高远霁。”漠景烟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高远霁却是不语,只顾往前走,漠景烟心领神会,也不加停顿的跟了上去。一路上七拐八拐,终于绕到了临湖的拈花居前。
这拈花居实在是个雅致极了的地方,先不提这坐北朝南又面湖的三层小楼,单单是里面的掌柜并一众小厮,俱是样貌端正,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的知礼之人。文人墨客只要来了京华,就没有不去这里看上一看的。
进了拈花居,两人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一路上竟也没有小厮去招呼。
二楼只有入口处立着几位小厮,并无多少客人,倒也清静,高远霁拿过桌上的小木牌先给给漠景烟过了一遍,看她勾了几样茶点才道:“还是这几样,几年了都不变一下。”
“我念旧。”漠景烟把木牌推过去,“看看?”
高远霁盯着木牌看了几秒,忽而笑道:“我也念旧。”说罢也提笔勾了三样以前常吃的。
“啧。”漠景烟道,“你念个什么旧,还不是这几样便宜。话说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手上竟没点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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