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王安全的生命中慢慢地具象化。
他想起老比丘师傅对他讲的那句话:阿全啊。你不是爱钱。你只是迷恋于积攒。因为匮乏太久，所以报复性地积攒。
但他现在在积攒别的东西。
他一点一点，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装点和构建这个家庭。很像燕子衔泥。
但拓总是很忙。白天的时候，但拓总是不在家。
王安全早早地醒来。清晨的柔光使人温暖舒畅。他慢慢地下床，到河边打水，洗漱——尽量小心地弯腰，以防止伤口裂痛。他把但拓空荡荡又乱糟糟的木屋收拾得整齐——他大概一向有些强迫症。衣服要分成不同季节和材质各放在不同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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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只半旧的铝水壶自制了一只简易的熨斗，把那些衣服上有褶皱的地方烫平。但拓的书，影碟，香烟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被归拢到不同的盒子里。窗台上有积年的灰尘，王安全把它擦净。窗下堆了好多空酒罐儿。他把它们裁成两截儿。用下半部分乘土，栽了一些野花。放在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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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尕跑来，踮起脚趴在大伯的窗台。嗅那小小的黄花:“好香呀，阿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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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全叔咬着牙，把尕尕抱起来。奶奶的眼睛不很好，尕尕像个小土豆儿，总脏兮兮的。阿全叔给尕尕洗干净，给他剪一个可可爱爱的西瓜头，在他小衣裳的破洞上补一个太阳花。阿全叔小时候就是这样自己活下来，自己照看自己的。阿全很爱美，阿全自己做自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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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全很上进，很能吃苦，从不让自己闲下来。他十几岁时流浪在莫矿山和大曲林的街头，在理发店做过学徒，在珠宝市场做过小工，还自学了电器维修，精密点的，换手机配件也行，更不要说在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饭店做服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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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的时候，也能上手儿颠几个菜。他能识别各种各样的蛇，虫，鱼，蘑菇。还会做它们。中国菜，他也能做好几道。他本来可以依靠诚实劳动生存下去。但是当他因为手艺高超试图在莫矿山开一家自己的电子维修小店的时候，一帮人砸了他的店，声言他抢了他们的生意。
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在三边坡十几年积攒的努力只需那些强者一个指头一推便灰飞烟灭。他们抢走了他所有的钱，还把他掳走。金刚哥喜欢在别人身上点鞭炮。在那些炮仗燃着之前，王安全投降，做了金刚哥的小弟。
从此以后，他成了金刚哥的条狗。他聪明、机灵、脑子活泛，专门哄骗来磨矿山赌石的外地人，或者凭借自己的美貌，给金刚哥做些拉皮条之类的yellow生意，他的女朋友们都是那时候结识的。哪怕坑蒙拐骗，王安全也想做好。
三边坡有好多外国人，王安全为了和他们搭上话，就自学外语。英语、日语、韩语甚至一点法语。他痴迷于学习外语，在许多许多孤独阴冷的黎明从他的单人床上爬起来看书，在模仿那些发音的时候，他会产生美好的错觉——仿佛他逃离了三边坡，成为了一个强大骄傲的主权国家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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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是可以实现梦想，逃离这个吃人的鬼地方，但是，他遇见了那个似乎命中注定，叫他心神荡漾，缠绵悱恻的男人。
他又没办法离开了。
安全给但拓妈妈和尕尕做了鱼肉米线。他还用酸角做汤。但拓家的灶太古老。从前一向没有人觉得不便么？王安全把旧的炉灶拆开，重新砌砖，改变了不合理的烟道。
“这样火会更旺喔～”王安全说:“也不会冒好多烟了嘛。”
他的脸被熏得黑黑。
但拓这个家伙，一直这样对付着生活么？
赶上周末，王安全骑着摩托车带尕尕去市集。摩托车很旧了，骑起来不很舒服。这是貌巴从前的摩托车，貌巴不在了，它就被放在吊脚楼下面默默地蒙尘。阿全给它擦亮，换油，启动起来，还能走。阿全搂着尕尕，每当车子颠一下，尕尕就打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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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不消化喔？尕尕？阿全说。
不是。尕尕说，好玩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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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集市上买了好多东西。吃的。用的，玩的。盆子，油漆，镜子，一些厨具，调料，菜籽和花种。给尕尕买了儿童的润肤霜，小体恤衫，音乐磁带，一些旧书。嗯，还买了一只新的电动胡须刀。但拓的那只旧的很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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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满载而归。摩托车中间站着尕尕。摩托车两边的大篮子里装得沉甸甸。阿全不能骑，只能推着。尕尕说，阿全叔，我帮你推噶。
安全把尕尕拎上去坐着。
尕尕小，尕尕大了再说。阿全叔说，尕尕不要太懂事喔。孩子就是孩子啦。
夕阳落下的时候，尕尕在木屋前骑独轮车。妈妈对着一只深深的酱缸做腌菜。许多衣服，大人的，孩子的，晾在一条绳子上，随风飘荡。王安全叼着几根钉子敲木板，他在给尕尕做一只小书桌。
远处传来车子的声音——王安全笑起来。眉眼弯弯。尕尕骑着独轮车嗖嗖嗖地跑，去接大伯。
但拓总是掐着腰，不高兴，凶巴巴的——你不要乱搞噶。当心伤口噶！
王安全说，好好的喔～
就是好好的喔～
这样折腾，伤口也好好的，一点都没有弄破。
可是晚上他们一起躺在木屋里的时候。但拓还是不许。
但拓把王安全从自己身上摘下去，好像摘掉一块娇媚欲滴的橡皮糖。
这些时候王安全又会咬但拓。不是狠狠的那种，轻轻地。他也总喜欢用指尖轻轻地刮划但拓的小臂。燎的那个男人几乎很残暴。
可是但拓的手伸到那家伙上衣里面，很小心很小心地抚那块伤口。它的颜色依旧是紫红，比之前淡了许多，微微凹陷下去，向内攒聚的皮肤，很像一个小小的漩涡。那些拆线后的痕迹，依然让但拓感到扎进皮肉里的痛。
但拓总是说，再等一等噶，小妖精。
然后他强制他们分开睡。一个在屋头，一个在屋尾。
他们隔着一个空荡荡的木屋讲话。
但拓说，我现在不走边水了噶。
王安全说，达班都不走了么？
但拓说，么得。小柴刀在走。
王安全说，猜叔占了大曲林了喔。
但拓说。是噶。
王安全在集市上有看到报纸。报纸上登着猜叔在象龙商会会晤那些股东的照片。没有看到但拓，但是看到了沈星。
星哥没有回国喔？王安全问。
么得。但拓说，达班现在这么好噶。他为拉羊要回国？
小郭儿要来看你噶。但拓说。小郭儿现在混的蛮好。
那蛮好喔，王安全说，但拓你是不是还是喜欢女人？
但拓怔了怔。没有脱口而出，落入那个家伙可恶的陷阱。
你么得胡思乱想噶。好好碎觉。但拓说，很凶。
欧～呦，没关系的啦～王安全大喇喇:我男女都行的喔，咬板～我们三个把日子过好～
但拓把一只枕头甩到王安全身上去。
叫他闭嘴睡觉。
但是他自己不过去。
他才不上他的当。
这小瓜怂，狼崽子，小妖精。
但拓当然喜欢女人，那还用讲？
但拓上过形形色色的女人。
但是但拓爱王安全。
就像王安全憎恶男人，他觉得男人好恶心——那还用讲？
但是王安全爱但拓。
但是，但拓不走边水了，做什么呢？
王安全想问。但是但拓没有主动说。他就没有问。
王安全给但拓刮脸。但拓看着墙上挂的那面大大的，漂亮的新镜子。镜子上贴了好多粘贴。
尕尕干的？但拓说，小崽子。
是喔，王安全说，小书桌和窗台上都是——
还有你的后背——王安全笑着，没有说这半句。尕尕给大伯的衣服上贴了好些奥特曼。光之使者。
大伯是光之使者。尕尕学着动画片里的动作。仰着脑瓜儿对阿全叔说。
王安全把一层软软的肥皂泡打在但拓脸颊和下巴上。
我买了剃须刀喔。电动的。王安全说。很好用。
我不用噶。但拓说。你给我刮。
我卖给你了喔。真是的。王安全撇嘴说——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吹吹刘海。
太长了。我都没有来得及给自己剪。王安全说。
但拓歪头看看王安全，看他因为受伤不及打理，渐渐留长的头发。它们盖住了他的耳朵，稍稍与脸颊平齐，衬的这张漂亮又苍白的脸蛋儿更温婉，清秀一些。
他忍不住亲过去——蹭了王安全一脸的泡沫。
哎呀！王安全叫起来，你真是喔！
不要剪噶。但拓说，不许剪噶。留长吧，很好看。
谁像你嘛。王安全气恨恨地擦擦脸，白眼说，好邋遢的长头发。
邋遢么？王安全？你再说一遍噶！
尕尕跑上来。看见大伯把阿全叔叔压在地上。水盆翻在一边。尕尕跑过去，小手扬起来打但拓，不要欺负阿全叔！大伯坏！
但拓和王安全挣着从地上起来。
脸红得很惨。
但拓再回家的时候，小木屋前前后后被拾掇得很干净。王安全撸起裤腿，走在前面。尕尕撸起裤腿，走在后面。阿全叔撒种，栽苗，尕尕负责用脚丫给它们培土。
“种什么噶？”但拓说。笑眯眯的。
“这些是丝瓜和甘蓝”尕尕说，指指对面的一畦:“那边是花花。”
“啥子花花噶？”但拓把尕尕抱起来。尕尕的脚丫太小，一被抱起来，小靴子就掉了。
“欧呦。靴子喔～”尕尕说:“靴子砸到面了喔～”
但拓把尕尕夹住。对王安全说:这孩子说话怎么都是你的味儿噶？能教点好的么得？
王安全握着花籽儿，笑得弯腰。
笑啥子笑？但拓说，bastard!
嗯？王安全一怔。
那是混蛋的意思噶！你骗我是帅哥！但拓说，骗子，王安全，你今晚死定了。
吃饭的时候。但拓和妈妈和安全说。我最近什么工作都没有噶。猜叔只把我关起来，叫我学习。
学啥子噶。妈妈说。
英文噶，运营管理噶。但拓挠挠头发。好烦噶。要写好多字。
但拓说，笔没有枪好握。
妈妈捶了但拓一下，猜叔在培养你噶！干嘛出去打打杀杀！
但拓不讲话。
王安全也不讲话。只默默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吃。长长卷卷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那你和谁学噶？妈妈忽然问。写字不是猜叔教的？什么文。什么理的也是？
不是噶。但拓说。吴海山的女儿噶。留学回来的。蛮有学问。
我讲了你也不认识噶。
但拓喝了一碗汤。
但拓洗碗。王安全回到他们的木屋里。
他有点闷。
就站在木屋外，傻傻的听着追夫河的水声。星星很好看。
晚风轻盈，吹动窗口的风铃。
叮叮叮。好好听。
但拓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
这么多海螺？你买的噶？但拓说，看着那些风铃。
是喔。王安全说。
还叠了腊么多星星噶？但拓说。
是喔。王安全说。
怎么这么瘦噶。好细。但拓搂着安全的腰。忽然没头没脑地对他说。总担心你会折断。
他亲亲他的脸，吃胖点儿噶。王安全。
嗯。王安全说。
我们以后如果过得好一些。你高兴么得？但拓说。
我——们？王安全说，咬着嘴唇。
是噶。我们。但拓说。低下头。什么东西，凉凉的，紧紧的，套在王安全左手的无名指上。
好看么的？但拓说。
王安全不讲话，只掉眼泪。
他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冰绿的翡翠戒指。
哭啥子喔。你好么的出息哦。但拓一面给他擦脸，一面笑哈哈的说，吴老板给我打了折噶。吴小姐——我们小吴老师帮忙挑的噶。我要给你吹牛喔。吴海山非要送给我的。哦呦。我跟他拉扯了好久噶。我说不行噶。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花钱买的话我觉得不吉利噶。你说呢王安全。
王安全。以后我都会好好生活噶。好好吃饭噶。好好刮胡子噶。好好地把家里照顾的好好的噶。我想活着是有意思，有希望的
噶。我不会再去跟人家拼命啦。我现在觉得。他妈的。我的生命也很珍贵噶。你也是。你也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噶。把伤养好了噶，把胃养好了噶。不要那么不负责任。好么的？
我不知道我要么的跪下来。吴小姐说要的噶。我今天还同她排练来的。但是我怕你不高兴啰。你也是男子汉噶。妈的。是不是以后我不能再睡别的女人了。
你么得哭了。你么的哭了。真麻烦噶。
你再哭我亲你了噶。
星星很亮。
风儿吹动那风铃。
叮叮叮。
很好听。
木屋吱吱嘎嘎响了半夜。
妈妈掩上尕尕的耳朵。
很埋怨，
却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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