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予年和他的胸膛相贴,心脏随着彼此的呼吸齐齐跳动,体温也在隔着衣服传导。
车内镜子的倒映中,灯光从谢余的眉骨处撒落,留下一片阴影。
拿了报纸,温予年会慢慢想起来那件事,这是一条不归路。
他蹭了下温予年的发丝。
温予年微怔,转瞬慌张地扶住座位两边,撑起身子:“你不想给我就直说,搞什么莫名其妙的。”
“回去再看。”谢余收住眸子,报纸递到他手上时,纸面还附着余温。
温予年看他没有解释行为的打算,一把抓过报纸,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脚上走了一半,又退回来,憋出两个字:“晚安。”
谢余愣了愣,道:“晚安。”
视野中,温予年的身影渐渐离去,很久很久他才撤回目光,轻轻阖上眼睛。
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
温予年回的是自己家,一进门,脚下就是一架破旧的座式电扇,前面的皮质沙发也破了皮,卷起碎屑。
他大一那年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是被刘姐处理过了的,所以还算干净整洁。
他拿块帕子,随意擦了下沙发表层,准备好水杯和镊子,将谢余交给他的报纸和从唐校长那得到的打湿。
纸面浸满水渍,温予年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碎片,根据正反摆放,一点一点拼着。
冷水浸透指尖,纸屑也被冰得颤抖,拼出“沐阳高中”四个字时,他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
温予年一字一句地读着:
“六月十九号下午两点沐阳市发生特大八级地震 ,全市死亡人数九万。”
“其中最严重灾区为沐阳高中,死亡人数共计三千七百一十八名,仅幸存三人。”
八级地震?九万?三千七百一十八名?幸存三人?
三人,只有三人。
他,谢余,蒋逆。
温予年汗毛竖起,连呼吸都在颤抖。
【“2122、2123、2124……”】
【“好多好多,数不完了,要数不完了,2125……”】
【“你是三,第三个,最后一个啊最后一个。”】
【“你什么意思,你说啊你什么意思,我的孙女呢,我的孙女呢!”】
【“六月呀六月,云彩高飞翔,红红像火烧,层层堆天边。”】
【“小屋哦小屋,金鱼争出塘,家犬吠不停,老牛闯篱笆。”】
现实隐藏在童谣之下,以童言流传。
温予年终于知道自己当初听到这首歌,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明明它只是一首歌。
霞红的云彩,一层层像海浪堆积,人们站在地面观赏美景,而它们在说:“快跑啊,地震来了。”
池塘里跳动的鱼,拴在门前的狗,勤勤恳恳待在棚里的老牛,都在说:“主人,快走啊,地震来了。”
而人们一无所知,于他们而言,这是平常的一天,与过往三百六十五天并无区别的一天。
无人知晓,盘旋在天空的乌鸦在欢呼,绑在众人脖颈上的细线在收紧。
呼吸快要停滞,温予年颤抖着弓下身子,把自己埋在臂弯里面,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以为自己跟高中的他们走散,只是因为分道扬镳,彼此都迈上不同的道路。
他也曾疑惑,为什么自己成年后的圈外好友,基本都是大学结识的。
当然是因为——
除了他,大家都被困在六月蝉鸣的夏天。
除了他!
他忘记了这件事,苟且偷安地活了下来。
温予年咬着嘴唇,手上抖动得快要拿不住镊子,压制着呼吸拼完下方的照片。
天空阴沉,阴云密闭,整座城市蒙上一层灰灰的色彩。
地表,建筑东倒西歪,树横插在大马路上,地面的石柏油路全是裂隙。
而代表沐阳高中的地区,整栋教学楼全部塌陷,高高的楼层散成一滩沙子。
【“那天的沐阳市是没有颜色的。”】
他失去所有力气,瘫软到沙发上,镊子从手心掉下,落到地板上。
像是忍了很久,温予年用手臂压住眼睛,只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一墙之隔的门外,谢余靠着墙,指尖夹着一点红光,没有抽,只是让烟燃着,如今仅有尼古丁的味道能让他冷静下来。
这是必要的一环,毕竟那件事远不止如此。
这时,蒋逆从楼上走下来,从兜里拿出烟盒,抖两下,取出稍长的一根烟。
“借个火。”
谢余直接把打火机扔给他,抛物线流畅地到达他手里。
“啪嗒。”楼道里,按下打火机的声音格外响。
火光照亮蒋逆神伤的脸庞,点燃烟后,又再次遁入黑暗。
他顾不上地上脏,坐在第三节台阶上:“不问问我多久回来的?”
“跟着我们的,我看到了。”
谢余跟着温予年回沐阳的时候,背后有一辆白色小轿车尾随了一路,直到他们拐入沐阳小学,才离开。
温予年一直侧头看外面,没能注意到后视镜的异常。
“为什么想让他想起来?”蒋逆问道。
“我也想问你,你在温予年面前提过‘那件事’吧,回小学那天他的情绪波动太大,根本不是第一次听说的反应。”
蒋逆:“对,他问我名字的时候,我透露了点。”
“所以,原因呢?”他抖抖烟,烟灰掉到地面,猩红的点子一会就熄灭。
“他的要求。”
蒋逆抓住关键:“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谢余瞟一眼蒋逆:“过去。”
“那他现在还愿意?”
谢余道:“我阻碍,但他一路追到和我见面。”
蒋逆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我明白了,你全部恢复了?”
“没有,非要说就是除夕那晚我解开木箱子,知道那件事。”
蒋逆清楚木箱子里面有什么,随后拍拍谢余的肩膀:“注意分寸,谢余。剩下的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
温予年一夜没睡,后面又翻看了些资料,确定这就是刘姐、蒋逆、唐校长、爷爷、奶奶以及周婶口中的“那件事”。
至于他和谢余纸张上的事,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他准备出门吃点东西,然后回沐阳,结果一拉开门,便望见谢余站在门口,正正好好地抵在门框上。
走廊里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尽管更多的已经被清新空气替代,不过温予年还是能闻到。
倒是地面上不见烟头,已经被处理了。
“谢余?”他多久来这的,还是根本没走,温予年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想陪你就来了。”谢余伸出手,想摸一摸他泛红发肿的眼眶。
却温予年拉开距离,遮了遮:“我睡觉撞墙上了,没事。”
谢余放下手:“要回首都吗?我送你。”
“不用,我给年有余买了票,走高铁回去。”温予年还没忘记年有余的马甲。
“好,那一起下去吃早饭吧?”
温予年没有理由拒绝,带上口罩,顺便也给他一个,两人下了楼。
考虑到身份,他们随意找了个僻静的早餐店,买了几个包子,包子还冒着热气,吃下去时胃里热乎乎的。
“我听周婶说,你回去找她要了我的照片?”
谢余表情无常:“对,我前几天回了沐阳。”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我昨天说过,记忆里与你有关的部分还不够清晰,我想知道,就回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温予年缓了口气,差不多能解释通,看样子谢余还不知道自己大小号的事情。
谢余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交给他。
温予年接过,仔细看了看,还是看不清五官细节,只有些大概的轮廓。
中间,被温妈抱着的是温予年,而谢余在一旁的火盆边,独自一个人坐着,视线望向他。
这个时候,谢余的父母都去世了。
温予年道:“你父母是怎样的人?”
他昨晚担心谢余的记忆问题,忽略掉了两人最初的话题,今早上正好接上。
“会给我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会回答所有我的疑问。”
换到温予年纳闷了,按照如此和谐可爱的标准家庭氛围,谢余长大后怎么这么冷淡?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亲戚不再是亲戚,朋友也不再是朋友。”
温予年了然:“所有人都成了陌生人。”
往常挂着笑脸的长辈撕破伪善,等着瓜分主家。
家大业大,里面没有一个人不长心眼。
温予年:“那谢临辞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沐阳?”
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谢临辞,当签完与星辉娱乐签完合约后,自己才知道他们之间的隐秘关系,要不然按自己过去的性子,打死也不会选择和谢余沾上关系。
谢余:“这就是另外的事了,简单来说,我和他比了一场,但我输了,谢家便选择留下谢临辞培养,我放归回沐阳,每个月只负责拿钱,其余一概不管。”
“你输了?”
虽然温予年不清楚谢临辞的成绩,但谢余不至于输给比他小一岁的弟弟。
自己小学、高中和谢余竞争时,他总是不多不少地低上自己一分。
这一分看似很少,但每次都是这样,就显得不太一般了。
温予年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这样自己赢了比输了还难受,像吃了口生饭,不上不下的。
谢余淡淡地“嗯”一声。
温予年找不出其他话题,索性闷头喝豆浆,过了会儿道:“今天刘姐会约我见面。”
谢余这才抬起视线,盯着他:“今天?”
“嗯对,我回首都见她,聊我们的事情。”温予年打算和刘姐说清他们最近发生的事,一字不漏。
谁知身后,一个女声略带不爽地直呼。
“小温,不用等你回首都,现在就可以。”
他手上一顿,忽地意识到谢余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背后的某处。
与此同时,另一个男人打着招呼道:“哥哥,好久不见,我来送刘静芳。”
温予年与谢余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没预想到他们也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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