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过了,他确实是厨房后院劈柴的杂役。”
外院总管卫越承颔首,问:“身上都搜过了?没拿东西?”
“没有没有,府里早有明令严禁下仆偷盗,他哪敢啊。”屈管事表面上讪笑着回着卫越承的话,心里早就恨恨地将崔李来回骂了个千八百遍。
屈管事转身给了崔李一巴掌,说:“还不快跟总管交代,午正时刻大家都在休息,你一个人鬼鬼祟祟的从南院那方向绕到厨房来,是想做什么?”
卫越承摆了摆手,道:“先别打人,听他说。”
“我……”崔李虽然刚醒不久,但脑子转得挺快,“我就是玩性上来了,趁着休息去南院跟几伙兄弟喝了点酒,聊完天便想从厨房侧门回来,却被当成小贼打了。”
“你可知下仆即使是休息,如若没有命令,也不可随意去到别院?”卫越承的音量并不大,但他语气严肃,威慑力十足,“擅离职守比起偷盗府内财物,罪责也不会减轻许多,你一样要受罚。”
不会减轻许多,也仍是减轻了。
崔李连忙应道:“卫总管教训的是,崔李愿意领罚。”
见他还算识趣,卫越承点了点头。
正当卫越承要从轻发落崔李时,虞川走上前,开口说:“卫总管,擅离职守崔李是认了,那么玩忽职守呢?”
“玩忽职守?”卫越承没有无视掉虞川这个突然窜出来的小孩,他看着虞川,似是有要询问下去的意思。
“这五日以来,当差时段一直未见崔李身影,我暂未排班领职,见柴无人劈,便主动请缨。”虞川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这五日工册上录的都是我的姓名,总管可自行查看。”
虞川摊开了手,向卫越承展示了一下自己劈柴磨出的血泡印,又说:“我刚才意识到,崔李这五日没有当差却能领到晚饭,看来全是靠着我的功劳来充数。”
“明明大家都在辛苦当值,只为拼一口饭填饱肚子,可他崔李不用干活便能享受白食,还整日与朋友喝酒作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最后这句话被虞川说得字字铿锵,本就是最能引起众怒的话,又带了点小孩子那愤愤不平的情绪,所以效果出奇的好。
“如若府内全是崔李这样的人,只顾逍遥,把差事抛诸脑后,要由别人来帮他收拾烂摊子,那我们这些认真当差的反而成了蠢人。”
周围的小厮原本都只是过来看个热闹,虞川这句话一出,许多人像是被点醒了似的,纷纷开口跟着附和。
说起来,要不是崔李的拳头够硬,大家怕惹事上身,再加上又都是些半大孩子,周围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崔李才勉强坐稳了这老大的位置。
实际上崔李平时在同僚中树敌颇多,大部分小厮心中都对他积怨已深。
连经常围着崔李帮腔的那几个,现在都没有要站出来说话的意思。
“休要血口喷人!总管请明鉴,我真的只是趁休息间隙去南院喝一壶酒,除此之外全是污蔑!”崔李着实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开始大喊冤枉。
“这小娃心机不纯,先前他犯错我教训了他几番,他不服气,现在便来攀诬我!”
崔李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辩驳显得更有几分可信度,但是对比起工册上那五排清清楚楚的“虞川”二字,他的辩词只剩下了苍白。
“……练府不养闲人。为平其他下人们的不忿,我不会纵容你此次的旷工行为。”卫越承合上了名册,重新定义了崔李所犯之错。
旷工的处罚对于仆役来说,一向是头几项严重的。
眼看再也无法挽回局面,崔李恶狠狠地瞪向虞川,趁押住他的几个下仆不注意时,飞快地挣脱了他们,朝着虞川飞扑过去。
事发突然,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只来得及看向虞川的方向惊呼大叫。
有胆小者直接捂上了眼睛,等待着悲剧的发生。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声巨响之后,大家发现发出痛呼的人竟是崔李。
而虞川则毫发无伤地站在一旁,似是早有预料般,在那一瞬间往前面挪了一步。
回想起刚刚崔李红着眼朝他冲来的景象,虞川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那还在发疼的左眼,心道哥们你再晚一秒提醒我,这次说不定就真的寄了。
崔李的手则因猛地撞向壁面而受伤,几个力气大的杂役见状,立刻上前将他制住。
被这么一出吓得早就跑出八百里远的屈管事这才敢走回来,他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卫越承:“卫总管您看……这要如何处置?”
“按规矩办,杖五十。”卫越承瞥向崔李,又看回屈管事,继续说,“你办事没轻重,我警告一句,切记勿打死人。死人是大事,杀人总要偿命。”
“哎,哎。明白了,我这就把人拖下去。”屈管事讨好地应着,冲旁边的那几个下仆招了招手,带着崔李离开了。
卫越承目送他们下去,看向眼前的虞川,他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眼神中带着些赞许。
不过他最终什么也没再多说,挥挥手叫散了众人。
“才来几天就能治了崔李,虞川你可太有招了。”
“对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膝盖跪软了的孬种呢,没想到竟如此深藏不露!”
晚间,虞川的寝屋中,夸赞声此起彼伏。
付应更是乐呵,不过他对其他人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只道:“这会儿你们倒夸上了,早些时候不都围在崔李身边鞍前马后的吗?呸呸呸,一群墙头草。”
虞川则是回应说:“是我运气好罢了,正巧碰上崔李被当成贼抓去总管面前,才有了机会。”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赵三辨笑了笑,问虞川:“但我听说……是你给厨房那几个伙计说,这几日有小贼闯入,让他们今天去蹲守的?”
崔李受罚,赵三辨并不是开心的那一拨人。
他入府的这两年都在崔李的身边,显然也跟着吃了不少的好处。这下崔李的台子倒了,最先被压到的人,可不就是他吗。
“是啊,”虞川真诚地看着赵三辨,说,“我在后院劈柴,发现有贼便告诉那些伙计了,我也不知道那个‘贼’就是崔李。”
或许是虞川的目光实在太过清澈,赵三辨盯着虞川看了半天后,还是选择相信了虞川的说辞。
毕竟虞川还小,他可不信才五六岁大的傻小子能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同时,赵三辨也在心里面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话,那么虞川也就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不需要多费心关注。
不然,在短短几天内就能让崔李硬吃下这么一个大亏,实在是不得了。
“想来也是,唉,真是自作孽啊。”最想问的问题得到了回答,赵三辨也没想继续聊下去,假装唏嘘着抽身走开了。
不用帮崔李干活之后,虞川每天都过得很松快。
倒不是说当小厮有多清闲,只是现在他年纪还小,未领到正职,即使是偷懒也少有人搭理他。
之前还会有同僚支使虞川帮他干活,可自从发生崔李那件事后,也就再没有人对着虞川呼来喝去了。
于是,习惯了现代快节奏时代的虞川,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有时间停下来,好好地欣赏一下这个世界。
这里的天空与以前所能看到的天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湛蓝的底色,都飘着薄纱似的云。
不同的是,夜晚能看到更多的星星。
上辈子身为一枚痛苦社畜的虞川,竟是生出了一种还不如在这过日子的想法。
996真是杀人诛心啊。
即使是穿越了都在当牛马。虞川苦笑了一下,绝望地盘起了自己这辈子一眼能望到头的小厮生涯——
如果幸运,也许还能在府里混上个高管,以后吃喝不愁;如果不幸,说不定也就跟上辈子一样,再次拿下“英年早逝”的成就。
真是这样的话,跟上辈子比也说不上来哪边更差一些。
……不过,这辈子总归来说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虞川摸上了左眼。
穿来了这么些日子,唯有这个让虞川仍然十分疑惑。
为什么左眼会无缘无故地发痛?
为什么晚上他总会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为什么在左眼发痛之后,还会平白产生一段“未来”的记忆?
“小虞,来这边帮我看一下火!”
厨房传来的声音打断了虞川的思绪。
虞川应声走进厨房,佩琳琅便让他去看炉子,道:“这两天府里迎客,外院厨房忙,这高汤得一直熬着,夜间也不能断了人看火。”
佩琳琅是外院厨房的主管,平日里待虞川付应这些小孩极好,说是自己也有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所以看着小孩们会觉得亲切。
“大部分人都被调去内院忙活了,小虞你今晚就负责看这高汤的炉子,等明日我喊人来接班。”
“忙是忙,总管也赏了不少,”佩琳琅擦了擦手,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塞给虞川,说:“这两个生鸡蛋你小心拿着,夜间饿了,就去用那小灶煮了吃。”
“好,谢谢佩娘子。”虞川点头应好,接过了那两颗鸡蛋,乖乖地坐到炉膛前看火去了。
通宵对于社畜来说可能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但是虞川现在只是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
夜间,为了让自己能保持清醒,虞川跑去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
厨房只亮了一盏灯。大半夜的,除了那盏灯和炉子里的火光,唯一的光亮就是天上的月光了。
虞川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心想,这气氛看着还怪阴森的。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侧门处就传来了几声奇怪的响动。
虞川被吓了一跳。
随后,他冷静地从旁边捎了根木棍握在手里,悄悄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
对方的身形晃了一下,大概能看得出是个人,不是什么猫啊狗的。
前些天他还在造谣崔李是贼呢,这好巧不巧的,还真让自己碰见个贼了?
心知目前身板太弱小,虞川可不打算莽上去跟这个贼硬刚。他只是想靠着厨房的这点光,看看能不能通过影子把这个贼给吓唬住。
对方被吓跑了最好,若是没被吓到,在确认和对方有一定力量差距的情况下,自己掉头跑也还来得及。
可直到虞川离他只剩一步之遥了,那个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看样子似乎不打算跑。
虞川试探着用木棍推开了挡住那人的隔板,借着光才发现,对方竟然也是个孩子。
这个小孩也看向了虞川,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出现一丝的惊慌。
他只是一脸漠然地停住了视线,就这么当着虞川的面,往嘴里塞着刚刚从旁边框子里摸到的馍馍。
“哎,”虞川下意识想伸手去阻止,但看这孩子吃得急,便也没再坚持,转身去旁边盛了一碗水,递给了他,“你且吃罢。”
谁料,还在往嘴里使劲塞着干馍馍的小孩,突然眉头一皱,接着便捂着嘴吐了出来。
虞川此刻也来不及给他递水了,把碗往桌上一放,弯下身轻轻帮他拍着后背。
这小孩脸色苍白,嘴唇发干,眼窝底部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看得出他目前的状况不是很好。
只不过他体态挺拔,并不瘦弱,身上穿的布料也不似粗品,虞川猜测他大抵不是来这偷东西的贼。
把刚刚吃的馍馍全部都吐干净之后,这个小孩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要喝点水吗?你的嘴唇很干。”等他好一些了,虞川拿起放在一旁的碗,问他。
对方还是像刚刚那般看着虞川,没有说话。
就这么持续了一会,虞川叹了口气,刚准备端着碗起身离去,突然被拉住了手腕。
碗中的水往外荡出了少许,打湿了一小块地面。下一秒,虞川手中的水碗便被一双手接了过去。
这个浑身散发着冷气的小孩,像猫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碗中的水。
他抿了抿得到滋润后的嘴唇,沙哑着嗓音,总算是肯开口说一句话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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