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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拾乐音

那梅子酒并不能把人醉倒,三人饮了些牛乳,便又跑去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兴致浓浓地闲话起来。

面色酡红的青年绘声绘色地论着那忻州如何艰苦又是何等有趣,醉醺醺的少女气得叉腰,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长懿殿下娇蛮任性,时时拿她们这些伴读撒气。

纪菱歌酒量好,一会儿撑着脑袋忍俊不禁地听二人絮叨,不多时又要给口干舌燥的兄姐端茶递水,倒好一阵忙活。

天忽而滚起雷来,伴着一道紧促的脚步。

“我说四处寻不到你们三个,原是都躲在阿妧屋里说笑呢!”

身着茄花色织金如意团纹的贵妇人携风而来,吹醒了满身酒气的二人。

纪菱歌含笑,对着来人恭恭敬敬地福身:“夫人。”

方才在酒席上还被叮嘱莫要贪杯的兄妹俩亦赶忙起身,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虚唤道:“阿娘。”

“哟,瞧一个个脸红得什么似的。”

赵夫人倒并未苛责,只将萤书与菱歌一同搂入怀中,爽朗笑道:“这天儿瞧着不好,你们姐俩先自己进屋玩着,老太太急着见你们大哥,吩咐我赶紧将他带去呢。”

二人皆偷笑道:“是。”

祖母定是又要拉着大哥“心肝肉诶、乖孙诶”地哭上半日。

赵夫人回身扯过他便往廊上赶,一边催促道:“右贤你快些,若晚了你祖母可要揭我的错了!”

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回廊拐角,脚步声亦被骤然而降的大雨吞没。

两个少女并肩立在窗前,似皆被这雨定住,只是静静地听着那雨声。

不知阿姐在想什么。

纪菱歌暗忆,好似从前与阿姐一同上花轿那日,也是这般破碎的雷雨天,冷得很。

那时她偷偷瞧见阿姐赤红织金的鸳鸯盖头上,被洇得很湿。

她忽而转头看向阿姐,往日明媚的少女此刻抿唇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庭前的那棵梨树,眉间有少见的愁绪。

阿姐在愁什么呢?

或许是在愁哥哥,或许,是在愁自己罢。

纵使不嫁入未央宫,嫁给长信王,又有什么好呢?

这到底是该愁的。

她略一思量便轻轻牵过愣住的阿姐,低声问道:“阿姐如今可有心悦之人么?”

纪萤书回神,很快摇了摇头道:“父亲从小便同我说,我该是长信王妃,不能心悦他人。”

“那阿姐自己的心意呢?难道果真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么?况且长信王盲无所见,阿姐竟甘心委身么?”

她断乎是不解的,凭何这无端皇命,一纸婚约,便要平白无故葬送女子的一生?若是她纪菱歌,是断不愿服的,她也实在不愿阿姐服。

而阿姐却并不如她一般义愤填膺,只是轻叹一声,释然笑道:“既抗不了旨,我心下又无人,便更无由背信弃义。你不知父亲五月里寄来一封家书,叫我待长信王从东樾归来之时,便嫁与他。”

那笑并不达眉梢,却是僵僵地挂在唇角,像雨中欲坠未坠的梨子。

纪菱歌轻轻抱住强颜欢笑的阿姐,心下已经有了主意,便附在她耳边道:“无论对错,我定助阿姐。”

庭前树上的梨子重重地坠下来几颗,溅起不少泥点子。

阿姐却不曾言语,只是更抱紧了她。

*

及至晚间,这雨方静下来,只是丝丝缕缕地飘着,将墨色的夜幕浸得朦胧。

纪菱歌独坐窗前,细细拨弄着一把略旧的桐木箜篌,清脆的乐音从她圆润的指尖迸出,一点一点地和着风声,如诉忧思。

她好似许久未曾弹奏,一个晃神,便拨断了一根弦。

嫩葱般的指尖沁出血珠来,而少女脸色不变,似是丝毫不觉痛,只是放下那箜篌,面色淡淡地将血拭了干净。

“姑娘,大公子遣人送东西来了。”

绿桥端着一个大木匣子款步而进。

纪菱歌不动声色地丢开帕子,翘首笑吟吟道:“启开看看。”

绿桥将匣子置于案上,缓缓打开,只见匣内静静卧着一把精致的凤首箜篌,沁人的木香扑面而来,凤首系着的红缨上还坠着一朵小巧的玉茗绒花,叫人瞧着便喜欢。

她取出里头的字条,笑着呈给菱歌:“是箜篌,大公子当真用心,惦记着姑娘自幼爱箜篌。”

纪菱歌弯眸一笑道:“大哥一向如此。”

字条上墨迹未干,上头是纪居延铿锵有力的小字:“此箜篌名为瑶华,乃兄于忻州亲手所斫,望妹不弃。”

她轻轻取出箜篌,只见上面果真刻着略显粗糙的瑶华二字,她心下一暖,便上手弹了弹,虽没她那把旧箜篌称手,音色却也极好,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她喜欢得紧,忽而想起自己亦有东西要送,便欢快地唤道:“绿桥,把我妆奁上的锦盒拿来。”

而后便也学着大哥,含着笑写了张字条:“妹甚喜,正巧亦有一袖弩欲赠兄,乃妹亲手所制,望兄不弃。”

这袖弩精巧便携,藏于袖中,防身甚好。

可惜从前始终没能送出去。

纪菱歌吩咐绿桥将字条放于锦盒中,趁天色还不算晚赶紧给大哥送去,便又奏起箜篌来。

她当真是爱箜篌呐,音如碎玉,又似凤鸣,是极悦耳的。

少女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消遣的法子。

*

翌日一早,听闻皇后嫡子降生,天降祥瑞,永明帝甚喜,准许百官休沐一日,又在太极殿设下宴席庆贺。

赵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纪居延又是功臣,将至晌午时便有邀赵夫人携子女同列的旨意下至纪府。

虽赵夫人再三要菱歌同去,她却只是解释道:“祖母教导阿妧在外不许称作纪家姑娘,若明晃晃地去赴宫宴,岂不是有意与祖母争执。阿妧不欲与祖母过不去,夫人安心罢,阿妧在家待着就很好。”

夫人拗不过她,便只能担心地叮嘱道:“好阿妧,就在自己房中待着,莫要去你祖母跟前,省得她无事生事。”

她乖巧应道:“是,夫人。”

她记得从前,夫人每次带阿姐回娘家,都想将她也带去。

夫人会在祖母面前装凶:“死丫头,日日就知惹老太太动火,还不赶紧收拾行装跟我一起走?还想赖在这给老太太气受么!”

或是在祖母跟前假意命令她道:“你舅舅听闻你顽劣不堪,很生气,说要亲自教导你,你便跟我回去罢。”

祖母却总是固执己见:“上不得台面的庶丫头,不准带她出去丢人现眼!”

虽有过不解与不服,这些年过去,她倒也习惯了,好在她这个若有似无的纪家二姑娘,过得自由畅快。

待三人一走,纪菱歌便别上面纱从后门溜了出去。

琞京街上熙熙攘攘,吆喝声不断,她穿得朴素,并不惹人注意。

她要去的蕴芳楼坐落在最繁华的地带,这里酒菜最香,姑娘们亦是个个可人,她们无需揽客,只要达官商客们进来过一次,她们便有本事叫这群男人日日离不开。

纪菱歌只是伫足在窄小的院门前望了望,便有守门的壮汉来拦她。

“这位姑娘,我们这儿可不许等闲女子入内的。”

壮汉睨着眼对她上下打量,似是在暗忖着她的身份。

她识趣地从袖中摸出几两银子递上,柔声道:“我与妈妈有事相商,还请大哥替我引见。”

这人并不接,反而架起手来,两粒豆子似的眼睛一翻,嗤笑着喝道:“就带这么些碎银子,还想进蕴芳楼?去去去,别扰我们生意!”

纪菱歌正欲再相商一番,余光却忽而瞧见身后有人影走近,头上的金冠夺目,定是非富即贵。

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囊中羞涩,狡黠的少女登时便佯作受惊,柔弱地往后跌了几步,竟果真便被一条结实的臂膀稳稳扶住。

“这些可够我与这位姑娘一同进去?”

一道轻浮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纪菱歌还未曾瞧见来人的模样,便见这人伸手递出装了几锭金子的钱袋,转瞬就使那壮汉变了脸色。

“自然自然!公子请进!姑娘请进!”

倒是哈腰谄媚,笑得灿烂。

“请吧,姑娘?”

那人扭头含笑看她。

纪菱歌这才看清来人,容貌倒是清俊,长身玉立,浓眉大眼,一身绯色蟒袍,冠金佩玉,瞧着像是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公子。

虽如此,定睛瞧见他眉间的一点红痣,她竟莫名胆寒起来。

好似见过什么人,也有这么一颗朱砂痣,红得似要沁出血来,叫人害怕。

发愣了这么一会儿,那人竟不顾礼节,直接拉过她的手腕便穿过院门往那扇华丽宽大却禁闭的楼门走去。

只听见那人身后跟着的小厮低声劝阻道:“小侯爷快松手,调戏良家女可要挨家法的!”

小侯爷?怎的随便遇上个竟又是王公贵族之人?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呐。

这么想着,纪菱歌忙挣开了他的手,福身谢道:“多谢小侯爷解围。”

那人只是不以为意地笑:“小事小事!你来此定是要捉你寻花问柳的郎君罢?依我说,男人若来过这些花柳地,便只一回,往后即使是将他的身子绑了回去,没了心,也是不中用的。”

纪菱歌暗忖着,不曾想这千金万贵的小侯爷看着蠢笨肤浅,竟还懂得这些道理,反正这人并非她的故人,又不曾见过她的容貌,不若先借他一臂之力再说。

如此思量着,她便吸吸鼻子酝酿起来了。

“小侯爷说的极是,只是奴家福薄,并无郎君,来此不过是谋生罢了。”

娇言软语落下,少女登时便溢出一颗珍珠似的泪来,抬眸看那人一眼,就轻轻抬起袍袖柔若无骨地拭起泪来。

那人果然急了起来,连忙劝道:“这可使不得!姑娘若是缺银子使,我这有许多,何苦去这肮脏之地,白白玷污了你这美玉般的人?走,你要多少银子我便给你多少,断不必在此乞怜。”

说完便又作势要扯着她往外走,真真似个怜香惜玉之人。

若如此,倒真可以好生利用一番。

纪菱歌便立时止住不肯动,一双泛红的翦水秋瞳脉脉含情,柔声解释道:“奴家与小侯爷萍水相逢,是断不肯受小侯爷如此大恩的。奴家身无长物,唯有音律稍通,来此不过是卖艺,若是这里的妈妈定要奴家交出身契来,奴家……奴家才愿认命离开。”

那瞧着憨傻的小侯爷终于舒眉展眼,眸子亮亮地朗声笑道:“原是如此!我是最爱听曲儿的,你若在此卖艺,我便日日带人来与你捧场如何!”

一层素白的薄纱下,可见少女面色酡红地垂首,羞赧道:“还不知这儿的妈妈可许不许人不交身契,若定要奴家拿出身契来……”

小侯爷胸有成竹地笑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

“明四,拿锭金子去开个大雅间,叫那老鸨亲自来侍奉茶水!”

*

巍峨的宫殿中央,歌舞升平,编钟响彻。

这座浸染了无数靡靡之音的皇城,已是许多年未曾响起这般恢宏的礼乐了。

就连那终日绕梁的老鸦,亦被吓得四散而去,断不敢再作丧钟。

太极殿内,年方四十的帝王透着病态的苍老,骨瘦如柴,已是生了不少白发,却仍左拥右抱,就在那高台之上不成体统地嬉戏着,时不时又举鼎向强颜欢笑的臣子们敬酒欢贺。

就在这欢贺声中,与左右贵女聊得正开心的纪萤书便被那无理取闹的长懿公主给拽走了。

“纪萤书,你坐本宫身侧来与本宫解闷!”

这蔺月颜好似极其厌恶他们兄妹俩,幼时日日欺负哥哥,哥哥离京后,又将她召进宫伴读,书是不好生读的,倒要花上大半日的光景同她说哥哥的坏话。

纪萤书有时还可庆幸,另三位伴读,南安侯府嫡女裴嘉妤、兵部尚书嫡女王觅儿、大理寺少卿之妹陆泠都是与兄长议过婚的,完完全全便是给那尊极贵极的公主殿下撒气用的。

如今哥哥生得更加威严俊秀,蔺月颜倒不敢奚落他了,越性连瞧上一眼都不敢,屁颠屁颠地跑去哥哥上首的长慎王案前纠缠,谁知长慎王根本不理会她,她便只能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席上。

纪萤书与身旁的伴读姐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便围在一处笑谈起来。

“叫她日日辖制我们,如今她也碰一鼻子灰了!”

“可不是!活该!”

“她下来的时候脸都气白了呢!”

纪萤书正欲一同笑蔺月颜几句,还未开口,便被强行扯走了。

“殿下,这不合礼数罢?萤书还是去自己的席位……”

谁知蔺月颜扭头便狠狠剜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只命人在她公主的席面上添了一副碗筷,便拉她坐下,上来竟挽过她的手臂问道:“纪居延何日去偃州?何时回来?”

杏眼圆睁,却不似往常含有凶意,反倒有几分恳切与小心翼翼的探询。

纪萤书懵了。

谁曾见过跋扈娇纵的长公主这副姿态呢?

可她并不多问,只是浅笑答道:“哥哥明日便走,只是实在不知归期,或许一年,或许,如去忻州一般,要好几年才得以还朝。”

蔺月颜眸中的光就这么一点一点暗下去了,垂首开始撕扯自己宽大的枣红袍袖来,很快便又抬起眸子,似欲问什么,却实实地被殿门口传来的宣告声打断了。

“太后娘娘驾到!”

玄金色赤凤大摆袍覆住太极殿华丽的长毯,亦将殿内的喧哗完全吞噬。

众人均起身行礼,只余正中高座上那一人,仍侧卧着,不过定定瞧着缓步而来的雍容妇人,淡淡道:“母后来了。”

太后并不理会,只是微微别过头,冷眸寻着什么人。

目光停留在纪萤书身上,方有了些笑意。

“萤书丫头,到予这里来。”

纪萤书一抬首便对上太后温柔的目光,随即便只能乖乖地走到了太后身侧。

这样的荣宠或许旁人艳羡,可着实叫她成了众矢之的。

你瞧太后牵着她气势汹汹地走到永明帝跟前,竟说:“鹤知那孩子如今去了东樾,又双目失明,予看,皇帝还是把他与纪家丫头的婚约蠲了罢。”

这语气,不似相商,实实叫人不敢置喙。

纪萤书心中那不为人知的期盼却开始肆无忌惮地翻涌起来。

父亲是不准她有这样的妄念的,故而她也逼迫自己不要有这样的妄念。

但,若可以,她才不要当什么长信王妃啊!

旧日她听闻长信王在宫中举步维艰,便托哥哥接济过他不少,已是尽了义的。

她也并非嫌弃他目盲身弱,只是,只是她内心深处,也实在想嫁给一个两心相悦之人呐!

可太后不等皇帝接话,竟又说:“萤书这丫头予喜欢得紧,不若便将她定给明瞻罢?皇帝你瞧,他们二人多般配呀。”

话音一落,满殿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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