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殊夷这厢陪老太太用完膳，底下人把茶水点心换过，又捧些时令新鲜的瓜果花瓣水，一时厅内芬芳。老太太是极规矩的世家做派，待这些行过一回，用过些温养的热茶才开口问起萧殊夷近况。
老太太从不在用膳是问些重要的事情，倒不是为着食不言寝不语，而是依着养生，叫老太太说来起了情绪与胃肠不宜，与身体有碍。
“之前叫你温书，如今到哪里了？”
这是每年必然要问起的话题，老太太曾是极有名的才女，从前是温淑公主的伴读。素来博学多识，老太太也最是看重女子读书。叫老太太说，这学问没有男女之分，任谁多长些见识，都是极好的。对萧殊夷，老太太更是极为关注，年年都要安排些书给她，来年来了进行考问，自七岁起一年不落。
萧殊夷不慌不忙，搁下茶盏，依旧是轻缓的语调。
“陆恒的杂文都已读过，如今还剩刘深的一本集庸论不曾读完。”
老太太眉头一皱，不甚满意。因着萧殊夷日渐长大，想来杂事也愈发多，从去岁起，叫她读的书也少了许多。便是算上陆恒的杂文，也不过七本书，这不是萧殊夷的水准。
“刘深的集庸论语句算不得难，为何不曾读完？”老太太锐利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这是她眼见着从黄毛小丫头长起来的女郎。女郎端坐在桌后，背脊挺直。乌发高梳梳，侧落两靥，眼黑白两色极为分明，可本该凌厉的眼尾蓦地转柔，蕴起三月烟雨江南，朦胧桃色。
这孩子叫她骄傲，只是一晃神，这孩子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以往会因着小事而哭喊着叫姑祖母的时候了。
她想听听这丫头怎么想的。
萧殊夷抿了抿唇，看向老太太，“姑祖母，阿令觉着，刘深的集庸论所言非实，故而读不下去。”
这时一旁的阿吉都看向了萧殊夷。
刘深，前朝宰辅，这本集庸论是他最得意之作。他讲人以德立，而人因教化不同，则德行不同。老太太最爱这本集庸论。
阿吉虽读书少，却也知道这个，一时都替萧殊夷惊心。老太太的确生气，只是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叫她压住了火气，“如何这般说？”
萧殊夷知道姑祖母一定生气，只是她不想在老太太面前说谎，只缓声道，“刘深只说人生有德，德行不一，是为教化所致，而天不作为，故求人伦教化，是以多受教者，多德行，少受教者寡德。可阿令所见不是如此。”她看向老太太，“便是寻常百姓，不曾如我们有这般多的机会多读书，多受教化，也不乏德行出众之人，这与他受教多寡并未有多大干系。”她停顿一时，又道，“又说受了许多教化的那些世族子弟，又有多高的德行？这是刘深身为宰辅的治世经，叫寻常人读来只是蒙心。”
老太太听完反而消气了，她听萧殊夷说这些，知道她不是不曾读书，只怕是读了后只觉与自己的想法不合适。
只是这丫头虽还年幼，却目光毒辣。一下就瞧出刘深的意图，她自己年轻时读到这本书，只觉得文辞简达，论述精绝，从不曾揣摩意图，也是成亲后与夫君再说起这书，听他说起这才明了。
后来再喜欢这本书，却是与刘深无关了。
老太太一时更为这孩子得意，这可是她跟前一手长起来的孩子啊。
只是叫她说，这孩子愈发优秀，叫她更可惜起来。魏氏更不是良配。魏氏那孩子，她从前在温淑公主那里见过几回，到底是当富贵人养着的孩子，少了些气度，要是靠着这个孩子，成不了气候。真是不知道明午如何盘算，她虽是明午亲堂姐，可与祁氏有着瓜葛，什么事情她都只能是猜想。
“刘深的书你不想读便罢了，改日再取旁的书给你。”老太太虽欣喜得意，只是面上还是淡淡。
萧殊夷不曾想这事就这般过去，她还以为就姑祖母爱惜集庸论那个劲头，她免不得要受罚，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她有些不敢相信。许久不曾瞪大的圆弧杏眼此刻像颗琉璃珠，悄悄与同样不可置信的阿吉对视一眼。一时倒像是回到小时候不曾如此规矩时候的活泼。
见老太太没有生气，一下赶紧叫木屏捧上自己的礼物到老太太跟前来。
檀木礼盒打开，取出来的一方不大的台屏，上头字迹秀美清丽，是乌金的配色，映衬着宽大衣袖间素白清瘦的手腕，一时更是美丽绝伦。
“这是上次您说姑祖父最喜欢的骈文，您年纪大了绣不得这些，我想着绣了代您奉在灵前，姑祖父定是会喜欢的。”
老太太接过便有了笑模样，瞧着这孩子字又有精进，而且这一片心意热切，叫人熨帖。
“你姑祖父从前最喜欢这篇文章，你这样绣着来，倒不必次次抄写给他了。”
阿吉也满是笑模样，她那阵就听千云说，大娘子捧了礼来，却又是这样用心的。也难怪老太太心里事事想着，年年大娘子都要送些礼物，一瞧就是很用心的。
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这会已是精神不济，嘱咐阿吉将台屏收起来，要明天奉在堂前去，便去歇息了。
萧殊夷缓过才来时候的疲累，此时倒是精神许多，外头因着那一阵风雨席卷，那蔷薇回廊一时残红遍地，野枝横生，粉云残败。玉京风气向来追寻规整的雅致，如此肆意生长，有些不容世人品鉴的诡美。
随着木屏走在廊下，萧殊夷捏紧绣袍，她有些畏寒，五月落雨的天气与她而言有些凉，这次全带着麓山纱制成的广袖衣裳，此时便是有一件罗缎的斗篷，也还是有凉气侵袭。
木屏比木蓉活泼些，虽平日在人前稳重，可在萧殊夷面前还是跳脱些。此时不免小声说话，“娘子，姑老太太今年和善许多，以往总是要挑娘子错，再惩罚的。”
木屏不懂别的，但是在她看来，许多时候娘子没有做错，姑老太太偏偏要说娘子做错，为此不知抄了多少书，挨了多少训诫。
今年这般轻轻放过却是没有的。
萧殊夷也觉出老太太这一两年愈发和善，许是年纪愈发大了，抑或是为着别的缘故，总归是少了许多严厉。
她知道老太太不想她做什么，可她得做。
烟霞郡这萧殊夷一片安详，可玉京这就不大太平了。
萧晴芮原是不想搭理那一帮子的，可谁叫他们话里话外提上阿姐，那她就只好教他们做人，知道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要说萧晴芮该是听祖父的意思在家闭门思才是，可安国公家上门来下了帖子，请家里女郎去家里园子游玩。萧二夫人向来乖觉，这次公爹下了令治治芮儿，她是一点也不觉生气，还处处维护这命令，只折腾的萧晴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呼那天不该胡吃海喝，不然随着阿姐去了烟霞郡，早早逍遥，还用在这小院里日日温书受罪？
最后还是萧老夫人这边听了，大手一挥，解了禁，“秀芝你带他们几个都去。”
萧二夫人目光扫过一旁大房徐氏，婆婆这意思她拿不住。以往都是大嫂出面，她也乐得清闲，今儿这出叫她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徐氏瞧她就是眼角抽搐，真是这人几十年了，没有一点长进。
萧老夫人也觉无语，“这时节正值春供，各处管事都来了，今年不比以往，你大嫂且得瞧着，要不是你在算筹上不中用，你也不肖得躲懒。”
萧二夫人委委屈屈应下，她就说这事怎得轮到她头上，大嫂在婆婆跟前可是头一份儿的。
虽早是知道老二家的是这性子，只是难免瞧着心里不安宁，“这事交给你打理，你就得上心些，往日你也跟着你大嫂许多回，想是不必再交代你。只一条，眼下家里是何种情形你是知道的，几个小的我也放心，只是你多注意些，别叫旁人这时打了眼。旁的再没有了，你回去安排便是。”
萧二夫人一一应下，听老夫人交代完这才退了出去。
萧老夫人不免叹一句，“只说这傻人有傻福呢。”
转过头来和徐氏说起正经事，“按说叫你带他们去我更安心些，庄子上的事情便是叫旁人来看倒也无妨，再不济我也过眼，总不会出错。只是不叫你去也是为着阿令，我听着贺氏徐氏只怕都去。你去了难免要与他们周旋，小辈们去便是有些什么都不为过。”
徐氏从什么讲都是顶好的，可于这个女儿是当眼珠子疼的，萧殊夷于徐氏那就是命根子。萧殊夷小时候能成个魔星，那是与她夫妇二人脱不得干系。好在徽成派去颍川，一年才回来一次，徐氏一人萧老夫人还好应付，这才能把这萧殊夷送去姑太太那磨性子。
安国公是皇后的母家，请萧氏一点也不奇怪，可怪就怪在还请了贺氏徐氏。如今这情形下，让人着实想不通他们是如何想的，就是要将贺氏徐氏许做太子嫔位，这次也不该宴请的。
所以瞧不出来，索性萧老夫人便不叫徐氏去趟这趟浑水，为人父母，难免更易生出情绪。只是安国公家的帖子却是不好推拒，叫小辈们去倒也合适。
萧晴芮不知道大人们怎么想，只是知道她能出门就是最高兴了。
哪怕安国公家这宴席着实没有什么新意，甚至菜式搭配不合宜，萧晴芮都不在意，甚至还饶有兴致的和一旁的二姐萧晴芷研究起这花厅的摆设。
萧晴芷比之萧晴芮大了两岁，装扮娴静，瞧着是弱柳扶风的模样，只是言语毒辣极了，“只说单单喜欢这富丽的装饰倒也没什么，又怕旁人说他们不雅致，偏偏用些檀木的桌椅来配这鎏金漆银的烛台插屏，这一眼望去，金银木铜，倒是用个彻底。”
应该还有一章
没有一个宝宝和我互动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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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寻常人读来只是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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