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劈开初夏的夜,星月杳无踪迹,雨落得愈发绵延,一番洗净了芳菲六月天,喧嚣烟尘沉沉打入泥里,随之落定。
因而天气不好,大家都没外出,基地里还算得上是热闹,高嘉明和周瑞在一楼开直播,经理在饭桌上办公。
沈安珩刚签合同不久,因为还没官宣,尚没有老板找他签直播合同,于是他此时成了整个基地里最闲的人。
时间转过十一点,一楼仍灯火通明,沈安珩坐在电脑前,屏幕播放着的是职业知名打野阿真的直播页面,他却没怎么看,抱着手机反复刷那几个社交软件,眼尾余光以一秒三次瞟向大门。
偏偏除他之外的人都这样淡定,偏偏就他坐立不安。
昨天陈年对他说的那些话历历在目,和经理的交谈让他感到奇怪。
陈年身上到底有什么?为什么在谈起solo赛的时候都会浮现那种神情?尤其是陈年当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来回反复地在脑子里播放,让他莫名地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陈年在他这是最特殊的,所以最不希望他犹豫不前,徘徊观望,索求因果。
*
2021年夏,沈安珩14岁,东华双语私立中学初中部二年级。
“沈哥,待会放学去不去网吧?”
“不去。”窝在座位上看书的少年眼皮子打架,捏着纸似乎要睡着了,嘴里却还清晰地说,“前几天被通知家长,我才被我爸妈狠狠骂一顿,不想惹事。”
况且游戏有什么好玩的,他顺便在心里默默补充。
沈安珩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智商高达130,学什么都快得吓人,但偏偏本人是个欲念极低的人。常常三分钟热度,对什么感兴趣干什么,得到了又撒手丢弃。
因而家庭背景了得,在旁人眼里就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一生顺风顺水,旷课缺交作业都稳拿全校前三,还有钱,要什么有什么。
放在古代,那就是世人口中棋琴书画样样俱备的才子。
如果沈安珩当真一点志气没有,如果沈安珩没有这么聪明......如果沈安珩不生在这个家,那么他的确有望成为个快乐的人。
他从记事起,童年就被放上商人的天平。
妈妈怕管不好他,从幼儿园起就请了最严格的家教老师,让他学算术、学画画、学乐器......什么都学。爸爸则是在人生中完美隐身,在沈安珩的记忆里,那是个不好说话,总是色厉内敛,大吼大叫,精于计算,失约的人。
或许是穷惯了,他们总还是把很多旧思维里认同的规则让孩子执行。可沈安珩在吃喝用度上从未被苛责过,他们给他买最好的衣服,好吃的食物......就像在进行一场原始的投资,这些都是公司的启动金。
所以沈安珩得到的这一切,看似是父母想要给的,实则是等价交换。
他可以出国旅游,前提是他拿下年级第一,他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前提是把父母给的东西做到完美。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安珩发现可以换到很多东西,但有时候却不一定,比如有时候他拿着自己年级第一的成绩去交换一个属于自己的暑假,但最后还是会被绑到补习班上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样很没没意思的?
大概是明白——这样的等价是换不到爱的。
因为爱没有理由,不需要交换,也无法衡量。
沈安珩太聪明,早早地想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大哥被养废了,重男轻女的沈家重开了一个号。
而他沈安珩,从出身那刻起已经失去选择的权利,沈家缺个继承人,所以他被生出来了,非常强烈的因果。
这里没有人问他想不想要,他必须要,给什么要什么。
所以渐渐的,他就忘了自己要什么了……留下的反抗和叛逆却随着青春期迫近愈发汹涌。
他不知道要飞到哪,但他想离开囚牢,所以拼命的找到能落脚的地方。
通报的事情是因为他前几天对女红很感兴趣,把晚自习矿了去天台挑灯绣十字,把老师吓得半死,又碍于情面不好下通报批评,遂打电话给了沈安珩爸妈。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感兴趣了——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学会了就不想继续了。
反正也不会有结果的,不是吗?
沈安珩坐在木椅上,刚抽条的身子薄薄一片,头发短短的,垂头露出一截白皙光滑到几近反光的后颈。
他有一副天使般的面庞,很讨巧的长相,发型是老师最爱的板寸,但五官骨相太过突出,仍然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因为年纪太小,没长开,此时的沈安珩看起来很嫩,光从外表看攻击性几乎为0,没人会将他和那些调皮捣蛋联系在一块,除非你真的见过他的刺。
“唔,那确实......毕竟旷课去天台做女红也不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旁边同桌一边拿手指戳了戳沈安珩,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沈哥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您就帮我在旁边看着点老师,小的我现在有一件重要无比的事情要做。”
沈安珩被动的半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不耐,张嘴刚想拒绝,却看到同桌眉飞色舞的表情,跟看到偶像似的激动,于是这话便堵在喉,不了了之。
比赛?他根据对同桌的了解猜测,游戏比赛?
当时同龄人中,电脑虽然已普及,但智能手机时代的来临,各大手游席卷市场,王者荣耀成为当时的热门游戏,所以沈安珩下意识以为他在看王者荣耀的电竞比赛。
可同桌的表情越来越精彩,眉头一会拧死,一会松开,嘴巴一会大张,一会紧闭,紧张时呼吸都得暂停。
这可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啊!”同桌突然大喊一声,把全班的视线都引了过来,幸好还没打上课铃,不然这下就是菩萨也保不住他。
“怎么了,喊什么呢?”另一头不知哪里传来声音。
“HOB赢了!”
“HOB?”
“是啊,春季赛总冠军!!去年的种子选手,你上次说很喜欢的那个。”同桌眼睛在那一刻亮得堪比灯泡,“他们队伍今年来了个新人,打得太帅了!我只赶上一点比赛,但这队操作真的太猛了!!给我打得要恋爱了,他们队那个上单——Year,从今往后就是我男神了!”
“你哪次不是谁赢舔谁?”
“这不一样!这个长得是真的好看啊!打得贼猛!一看就是有操作的!”
因为忙着聊天,沈安珩终于看到他原先藏得严实的手机,上面正直播结算页面,一群人正在举起奖杯,洋洋洒洒的彩带从天而降,聚光灯围着将台打下,随后镜头给到了一个人。
他的头发搭满亮晶晶的彩带,睫毛缱绻,抿着唇,神采奕奕,身材瘦高,抱着奖杯笑得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笑都要绚烂,灯光格外偏爱他似的渡上一圈光边。
骄傲又肆意,生长如草,韧性惊人,沈安珩的视线被牢牢吸住了。
那一刻,他突然听不到那些耳旁的吵嚷,心跳声变得极其大,比夏天傍晚蝉鸣更聒噪。他摸一摸心脏,像是摸到了久违的自由。
屏幕里的人看起来这样肆意......这样明媚。
他们呼吸逐渐同频。
同桌没有外放声音,直播界面也没有实时字幕。镜头再缓慢旋转,照到了每一位选手,最后是奖杯,奖杯上有很多只手,他们共同托举着同一份荣耀,那是他们为止奋斗的......
——如此富有渲染力。
沈安珩心想,难怪同桌会又哭又笑,又叫又恼,光是一幕,就唤起了心潮澎湃的冲动。
这和他印象中的游戏比赛,完全不同。
后来放学沈安珩用手机偷偷查了这支队伍,结果陈年连着HOB成了他过目再难忘怀的存在。
可是一见钟情,怎么可能呢?
沈安珩很矛盾,他信,又不敢信。
生怕是自己的三分钟热度,生怕自己走错一步万劫不复,他这一生,能换到的东西太少,不得不权衡利弊。
沈安珩此后去了解了各个游戏的电竞比赛,甚至上手游玩了市场上所有小有名气的mob游戏,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英雄联盟。他的视线从十四岁起黏在陈年身上,放了三年,直到十七岁,他才终于找到机会,通过选拔,去HOB本部追求自己的心意。
他几乎陪伴了陈年的所有电竞生涯,大到全国比赛,小到这个人发的每一条微博。从一开始的随便看看,到后来的,只要有这个人的名字就会点开。他是一个追竞人,是陈年的狂热粉丝,是一见钟情的毛头小子。
他是个gay,从见到陈年第一眼开始。
*
一楼的高嘉明和周瑞在直播唱双簧,门开的声音被隐在吵杂人声中,分外不明显。可沈安珩听力很好,他几乎是立马转过头,那里站着晚归的陈年,正弯腰换着拖鞋,整个人恹恹的,像外头还在落的雨,湿漉漉、灰蒙蒙的。
和几天前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差别甚大。
沈安珩轻轻推开椅子,站起身。
陈年一天下来腰都坐酸了,进楼换上拖鞋才觉得自己终于解脱。特别是雨天的出行,让人徒增了几分疲惫,他适才晚饭还没吃几口,现在已经有点饿了。
这几年,他几乎都快习惯了奶奶生得这场重病,他接连不断地做着告别的准备。
一边唾弃自己为什么还能享受快乐,一边又想逃避痛苦,每次见完奶奶都会产生浓浓的自我厌弃——明明最爱自己,与自己最亲密的家人正饱受病痛的折磨,就快要离开人世,自己又怎么能放松,能快乐?
一想到拨打的每个视频通话,发的每一条信息在都会成为将来奶奶的遗物,陈年就觉得自己痛的喘不过气。
可就算他现在赚得到钱了,他也救不了奶奶,找不到合适的肾源,谁也救不了奶奶。
他和奶奶的缘分要尽了,他希望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中。
陈年警告自己,不再允许拥有快乐。
被捡到的流浪猫依偎着主人长大,直到有一天,它唯一的避风港湾坍塌,那些踏实肆意被风袭取,他扒拉着命运,从里头衔出孤独。
小猫小猫,快快长大,小猫小猫,不要哭泣。
小猫小猫,你的逗猫棒不见啦,为你顺毛的主人也要离开啦,你准备要去哪呢?你还会快乐吗?
陈年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望见尽头。
飘零......
在反复的梅雨季里发霉,发烂,和自己的梦想一起死去。
“年哥。”有人在唤他。
陈年抬起头,只觉得有人和他吐出同一口气。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少年笑得这样好看,温暖又闪耀,烘干了梅雨季的潮湿。
陈年心脏一颤,喉间不知怎么就哽涩了。
“和你没关系......”他听到自己生硬的拒绝。
“咳咳。”沈安珩掩住嘴,假意咳嗽,“我记得经理说过,十一点前除非队内聚餐,不然算晚归。”
陈年皱起眉,开口想解释,被人抢了话。
“当然......”沈安珩长睫一卷,落寞又委屈,“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毕竟昨天哥冷冰冰训我几句,冷冰冰发一条信息,我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拽住陈年的衣服,只捏了一点,轻轻的,说话也是,“不管怎么样,我道歉好不好?年哥别不理我。”
示弱示得像哄人。
陈年一个直男,第二反应是——这是不是太奇怪?
他想扒去沈安珩的手,却在肌肤即将相触的那一刻猛地停住。
自己这样不知好歹,把别人的好心置于何处?还是个小朋友的真心,沈安珩这么崇拜自己......左右大概也只是把自己当偶像了......
陈年心情顿时很复杂,他总是很难拒绝人家的好......很难拒绝别人的主动,很难拒绝别人的靠近,哪怕明知不对,明知危险。
他不动神色地扫了眼四周,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在这角落里,没人发现他们。
十七岁的橘猫闪耀在十四岁萨摩耶的眼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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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岁,沈安珩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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