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病人家属?”
“我……”蹲在角落的少年撑着墙站了起来。
“你是他的什么人?”
未满十七岁的陈年比现在还瘦,脸色惨白,没血色的嘴唇蠕动,磕巴地回答:“我是她……领养的孩子。”
“领养?”护士一手捏着笔,一手抱着夹住一叠薄纸的塑料板,皱起眉,“有能证明的法律文件吗?”
“……”
久久得不到回应,护士急得抬头,想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眼前,那偏瘦的少年摇摇欲坠地站着,眼底血红,嘴唇如纸白,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
她一愣,不由得放轻了声音:“你别着急,病人还有其他家属吗?”
少年喘不过气,眼泪掉了下来,“没有,奶奶只有我一个亲人……”
陈年是走读生,这样学费能便宜些,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回家。
上了一天课,肚子空荡荡、饥肠辘辘,家里的奶奶做了一桌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客厅呼啦啦转着的电风扇,奶奶会一边夹菜一边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酷暑傍晚的蝉鸣不再聒噪厌烦,路边叫卖的人,行色匆匆的社畜,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家长,而家的存在,让置身喧嚣烟火的陈年意识到,还有个人在等自己,他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可满心欢喜的陈年打开屋,发现里头是一片清冷寂静,饭桌上没有想象中的菜盘,奶奶也不如他所料的在客厅等着他。
慌乱地冲进房间,奶奶靠在屋子里她下午常晒太阳的木摇椅上,闭着眼,怎么也唤不醒。天快黑了,屋内昏沉,地上堆着掉漆的墙皮,陈年逐渐慌乱,冲进卧室砸碎自己的存钱罐,掏出一沓散钱,按下出120的手指颤到不可思议。
“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陈丽娟你醒醒,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哆嗦地打完电话,陈年不由地握住奶奶的手,那手那么冰,那么凉,布满皱纹,长起疮斑......他望着这双手,泪一下砸到地上,浸入时间的长河。
奶奶名叫陈丽娟,康乐福利院院长,为人和蔼善良,最爱无私奉献,就任期间康佳福利院小孩无一饿肚子,且都习字读书受教育,在陈年心中提名每年感动中国十大人物。
大概是操心的事儿多,陈丽娟一点都不像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脸上褶子多,头上白发多。不知岁数的,一瞧以为早过五十五。她的手在陈年记忆中从不细润,很糙,全是老茧,一到冬天,还常常裂口子结痂。
陈年自小在这长大,称呼从还扭捏的阿姨喊到奶奶,当然,他最常喊得还是——丽娟,陈丽娟。因为喊阿姨太奇怪,喊奶奶太显老,陈年不想她变老呀,而且陈丽娟一点儿都不老。
她爱吃糖,爱偷玩游戏,背地里还熬夜追星,平日路过零食店就走不动道,心态堪比最潮的年轻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
陈年是绝不允许的。
陈丽娟常说:“他们两是沦落到一块的。”
陈丽娟是在五十六岁那年辞去这份工作,但因为就业期间太过兢兢业业,导致她一点存款没留,穷得彻底,只能领低保过日子。
你说这一个人还好,偏偏她还有个放心不下的陈年,小孩至今还未被领养。当时陈年已经十岁了,这么大,现在没法找到父母,以后也难,万一那些个后来的作妖,小孩就是饭都难吃饱,未来就是一捡破烂、收垃圾的。
没法,陈丽娟心软,一拍脑袋决定:“得,你跟着我算了。”
自此,陈年才算有了个家。
急救车的鸣笛响彻小区,陈年抹干眼泪,给护士开了门,和他们一起进了车。
那个时候陈年还天真的以为,只是房子太旧,能修。
其实风化的墙,下沉的水平线,今天不塌,明天也会塌,危楼罢了。
后来收到消息,小区也快拆迁,赶明儿几年,旧城区建起高楼,此前一去不复返咯。
“真的没办法了吗?”陈年急得上前一步,抓住护士的衣袖,手在发抖,“奶奶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护士覆住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分外凉,尽管见惯生离死别,也不免对这个尚小的孩子心生怜悯。
“哎……”她叹了口气,“你奶奶她……初步诊断是肾衰竭,现在要做尿检,诊疗费要去前台缴。”
“多少钱?”陈年开始抖着手翻口袋。
看着那沓一块、五块,混杂着一毛、五毛的纸钱,护士眼眶也不住酸了,喉咙像被塞住了。她看着这个看起来未成年的孩子,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背脊弯着数钱,哽咽地问自己:“姐姐……怎么办……我钱不够……是不是做不了了?”
护士不知道怎么回他,甚至连伸出手安慰都做不到。
没钱的人病死在医院,再正常不过了。
这世上多少人死于穷病,如若这孩子的亲人真是肾衰竭,那么不算便宜的检查费只是其一,接踵而至的住院费,透析费都是压下来的天,这么小……这么瘦,怎么可能承受的住。
最可怕的是所有努力都仅仅是延缓生命,如果没有找到合适肾源替换,那死亡依然加速迫近......可不治疗的话......
护士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还没等开口,另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病人醒了,吵着要见一个小孩。”
陈年猛地抬起头,抹了把脸,走了进去。
医院里消毒水味很重,灯光白得冷漠,似乎要将一切苦痛都剥开现形,陈年从现在开始无比讨厌这个味道,尤其是这个味道裹住陈丽娟的时候,他闻着,几乎要反胃了。
临时病房里不止陈丽娟一个人,里头很拥挤,小小的房间里几乎摆满了床,每一个都小到只能平躺容下一人,是夜里稍翻身就容易掉的程度。
人来人往的,哭的叫的,昏迷的,陈丽娟单单沉默地靠坐在床头,被子卷到腰间,陈年望着,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原来已经这么瘦了……
陈丽娟嘴很馋的,总说本人是易胖体质,喝水都会胖,衣服喜欢买最大码。可现在,坐在那,衣服松垮到可怕的人,是谁?
是陈丽娟吗?是他奶奶吗?
是那个胖胖的小老头吗?
陈年不信,他宁愿这一切是梦。
“你来了。”陈丽娟望着他,眼窝这样深。
“陈丽娟,你又瞒着我。”陈年嗓子哑,嘴巴很干。
病房里好吵,好吵,陈丽娟又骗他,陈年心要碎了,泪要哭干了,他最讨厌别人瞒着他了,可这个女人瞒了他好多事。
陈年猛地想起前段时间陈丽娟提起的“减肥,不吃那么多”、“我想睡觉”,和自己能注意到的越来越瘦的身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总说:“陈丽娟,你别想背着我减肥,瘦不下来的!”
“你想把身子搞垮吗?!”
又想起他上课时,生物老师讲得那些知识,和无意间提起的关于肾脏疾病的症状表现。
他以为是减肥惹得祸,结果是......肾脏出问题,这些种种……都成了一把刀剜在陈年心头,血淋淋的肉绽开,累计的伤痛到不可思议……比被人拿石头砸一万次还疼。
“奶奶……”陈年哑着嗓音喊,嘴里吃到咸味,一步步走到她身边,“丽娟……别离开我了……”
我好不容易有个家的。
奶奶伸手握住陈年的手,厚厚一层茧磨在他手背,温度凉凉的,搭上来居然和他差不多,陈年觉得也许是自己也病了。
结果这女人没哭,没难过似的,居然还笑着,伸手去摸陈年的脸:“臭小子,哭个屁,我才没想着要离开你呢。”
见着她淡定的模样,陈年悬空的心莫名放回了地。
“他们说要尿检,可我没带那么多钱……”
“那就不检了呗。”陈丽娟一笑,皱纹一褶子一褶子的堆,“年年还没吃晚饭吧?我也饿了,回去吃饭吧。”
“……”陈年瞳孔一缩,心落地的那一刻迎来史无前例的地震。
“奶奶!”陈年急了。
“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我生了个什么病,但是这个病要很多钱,我治与不治,都一个样,我活不长了。”陈丽娟老了,她浑浊的眼里映着甚至无法与自己定下法律关系的孩子,有些悲伤,“年啊,别折腾了,多陪陪我算了。只要你能挣钱养活自己,幸福健康地生活,丽娟我啊,就无憾了......”
就这么一句,堵住陈年无数想说的话。他一下子傻了,灵魂出窍了。
呆呆地看着奶奶唤来人拔掉针管,呆呆地和奶奶去前台缴了看断费,呆呆地跟着奶奶在回家路上吃了碗牛肉面。
好巧不巧,他砸碎的存钱罐,够一次急诊费,和两碗牛肉面。
夜晚回家,他们走的是大道,这里随着岁月更迭变得愈发繁荣,变了大样,荒废的土地盖起高楼,灯红酒绿的大厦追逐市侩,一切的一切都挥舞旗帜要赶上新进程,似乎下一瞬这座小县城就能摇身一变晋升一线。经过的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么多,这么挤,人行道旁车水马龙,汽鸣不断。
明明一切……好像都在变好,不是吗?
陈年牵着奶奶的手,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明灭街灯下,他望着老人佝偻的脊背,终于呆呆地意识到,那是遗言。
陈丽娟老了,她在交代后事了。
她的背,真的挺不直了,没法撑起那么多事了。
耳边传来话,陈年从失焦中回神。
不是从前那个拥挤的临时病房,这里一房只有三个人,床也不再是翻身就会摔倒,好转的假象越发美丽。
“吃过早饭了吗?”陈丽娟今天气血不错,身体还是瘦,起身的腿脚却并无不便,明明瘦了很多,手和从前比却几乎没差,还是肉肉的,肿肿的,像石头布满干枯的纹路,搭在自己手上的触感躁躁的,像起了线的衣服,像垂危的草,像回不去的年轻。
它承载了陈年从记事时的所有,是搭起的桥,是托起的地基,也是最轻柔的安抚,一只属于他的逗猫棒。
“怎么老发呆啊,不想来看我就不来嘛。”奶奶顽童似得发脾气,松手拍了一巴掌陈年的肩,扭头斜眼瞟自己孩子的反应。
陈年反手握住奶奶的手,收紧情绪,陪着讪笑:“怎么可能,我在外可是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丽娟呢。”
“真想?”
“想,想得不得了。”
陈年将奶奶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带着她摸自己的五官,轻轻地说:“你看,我按着约定把自己养得很好,奶奶有没有按时做透析?乖乖吃饭?”
陈丽娟又开始笑,花白的头发垂在额前抖动,她用这双手摸着陈年,就像在摸她未曾参与的那些日子,摸陈年长大的足迹。
“当然有啦,年年看我是不是脸色好多了?护士都说我胖了呢。”她为他撩走碎发,“时间过得真快啊,记忆里你还是那个会和我叫板‘陈丽娟不许偷吃的’的小豆丁。”
陈年失笑,往前用额头抵住奶奶的额头:“陈丽娟不仅不许偷吃,还必须要看着我成家,还会陪我很多年,陈丽娟长命百岁。”
女人沉默,手指摩挲着青年手臂,手法像在挠橘猫的下巴。
“奶奶……”陈年眼睛有些酸了,他嗅着她身上的消毒水味,又觉得那股翻腾倒胃的劲涌上喉咙。
陈丽娟又不说话了,陈丽娟又瞒着他。
陈丽娟......为什么你会变老,明明你还这么年轻......
陈年讨厌时间,讨厌孤独,讨厌医院,讨厌慢慢变老的陈丽娟,讨厌带走陈丽娟生命的疾病。
总说,爱一个人,就看不到岁月在她身上流逝的痕迹。
陈年看着奶奶,觉得太残忍。
“年年。”陈丽娟拉开他,拿出手机,翻出照片问他,“我最近听说职业选手很容易有手伤,翻到你前段时间打比赛的视频,发现你也有贴膏药,你是不是手也有毛病?”
陈年知道奶奶在转移话题,无奈地回答:“不是,我好得很。”
他举起手展示自己灵活的抓握,解释道:“贴膏药除了手痛,还能延缓手酸,有预防作用。”
“你没骗我吧?”
“骗你我是小狗。”
奶奶盯了他半晌,发现确实找不出撒谎的痕迹,这才放下心。
此时外面进来了一群人,大概是隔壁两床的家属,拎着一些袋子,病房内一下子变得很热闹。脚步碰撞在一起,连着交谈声,让阴郁天气带来的压抑减散了些。
和陈丽娟住一块的,都是得了同肾衰竭的病人,一个是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一个是和奶奶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同辈女人。
陈年刚安排陈丽娟进来的时候,为了不影响训练,经常两头跑。白天在基地打完训练晚上还得开车来医院,在病床上趴一晚再回去,就是怕环境不好,护士不好,同房的病人不好。
幸好,纵使命运多舛,他们还算有点运气,医院的住院部很好,有护士随时待命,透析检查也会安排着做,营养餐很安全健康,同房的病人素质也都很好,大家都很乐观。除了需要很多钱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后来是陈丽娟不同意他贴身照看,以各种理由把人逼回了基地。最后两方协商,才确认了陈年每周天来看望她一次。
陈年认为陈丽娟不许干的事:不许变老、不许过度减肥、不许偷吃零食、不许生病……不许离开他。
最后一条最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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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陈丽娟不许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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