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养心殿出来的宫原朔一刻也没歇着,带着宫叙直奔亲儿子宫映亭的府上。
“梆梆——”
宫叙代为叩门。
“谁?”
宫煊本在屋里头侍奉主子,今儿宫映亭腹中不适,好在这些时日休养的好,尚没呕血。故此他本忧心焦急,应门那会子,心里头多少有些脾气。
“是宫丞相前来,师爷快些开门罢。”
“噢。”
宫煊推开门,果真见宫原朔站在门外头。
“您莫要再叫我师爷了,我随了主子的姓儿,如今是叫宫煊的。”
宫煊心中全然不惧:
“宫丞相,外头冷呢,我家老爷腹中不适,您是去卧房呢,还是等着我家老爷收拾罢了到正堂去?”
“卧房罢。”
宫原朔心里暗骂,宫映亭这不争气的东西,寒风还未吹着,便哪哪儿都是毛病。
“老爷,”宫煊极快的先来报信儿,“是丞相来了。”
“嗯。”
风寒一起,宫映亭胃腹中还是作痛,他本羸弱,疼起来免不了面唇煞白。
毕竟是娘胎里带来的恶疾,一辈子也没法子痊愈的。
“老爷,您莫起身,等着宫煊去给您拿个暖炉来。”
宫煊知道,东家一来,肯定不憋着好屁,他生怕话说的长了,引得自家老爷动气,自己若不在,没法子躬亲照料。
于是他俯身,就从卧房之中的炉子里取了碳放进手炉,再递给宫映亭。
等着宫映亭接过来,再度将手炉温到胃腹上,他那做丞相的亲爹也就进了卧房。
“露琛。”
宫原朔进来时没带着宫叙,宫煊这也明了,伺候好了主子,自己就出去待着了。
去时,宫煊仍忧心忡忡地望了主子一眼。
“父亲前来,儿子本应行大礼的,只是儿子一身病骨,甚是不争气,就不起来与您行礼了,请父亲上座,您有话儿便直说罢。”
宫映亭大大方方的,拿着手炉在腹前温着,斜倚着身子,分明没打算坐起来。
“无妨,你好生养着身子便是,见今儿你腹中不适,歇息一天,后儿个就去朝廷,承为父之衣钵,做了丞相可好?”
宫原朔自己都不知道,说话间,自己几乎是喜形于色,教宫映亭看了个透彻。
“好。”
宫映亭乖巧顺从地点点头。
那高兴到极点的宫原朔怎么会知道,他儿子乖巧顺从的应承之下,内里子的心尖儿上是泛起几次波澜,推开惊涛骇浪,统统汇聚成了尖刀,几度要刺穿宫原朔的心。
只见他笑,无人知他心中盛怒滔天。
“如此,父亲回府,儿子便不送了。”
宫映亭依旧笑着,强抑心中暴怒,望着宫原朔离开,他那神情也从温和转为凌厉。
冷不丁一动气,宫映亭卧床将养用以和缓身子这十几日皆付之东流了。
这宫原朔方推开门,宫煊连看都不看他,便忙不迭的跑进来:
“老爷,您可好?”
宫映亭死死攥着腹前的衣襟,喉咙里攒着的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他白皙的口角缓缓流下。
他嗓子里头呛咳,这一下儿,呕出大口的血来,顺着他如雕玉的下巴尖儿淌到里衣上,在洁白的衣领子上洇开。
“老爷,老爷,您这是......”
宫煊心猛地一沉,忙扶住了宫映亭的身子。
“我没事儿。”
宫映亭嘴里含着血,说话含糊不清,胃腹中也似万箭而过,绞割难忍,疼的他弓着腰,直不起身子,攥着宫煊手腕儿的手也在发颤。
即便如此,他还是嘴硬。
“那,那宫煊还如那日一般,让老爷伏在后背上可好?”
自家老爷虽一口一个没事儿,宫煊看他脸色便知,他一定疼的紧了。
这翻江倒海的疼,教宫映亭狠狠咬住染血的嘴唇,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仍不愿失仪,实在像极了受重伤后默默舐血的狼王,不肯吭一声儿。
“好。”
宫煊感觉出来,自家老爷无力地靠在自己的耳边,就如挪新府邸前的那日一样。
他这个做管家的,心疼的都要滴血了。
“老爷,莫要绷着身子,您可不好再动气。”
“我没生气,和.......那混账,犯不上。”
宫映亭身上穿的白色里衣的领口被冷汗与血污浸透,他疼的口不能言,呼吸甚微。
“老爷。”
宫煊心急如焚,虽忌惮着主子不该自己触碰,此刻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从怀里拿出那顶干净的,自家主子赏赐的白缎子绣牡丹花手绢,在宫映亭耳边说道:
“那药,宫煊让家丁去煎了,宫煊给老爷捂会子,拿干净的绢子垫着手给您揉揉......宫煊,宫煊知道分寸,老爷放心。”
宫映亭已经说不出话,意识涣散,想点头也没了劲儿。
“得罪了,老爷。”
宫煊手哆嗦着,用这宽大的手绢儿贴着温热的手掌,覆在宫映亭肚子上,隔着绢子跟衣裳,他都能体察到主子浑身透着的那瘆人的冰凉。
“老爷,您别睡。”
宫煊不敢再贴近老爷的身子了,仅是手上这一碰,脸上便灼得通红——
他以为,这倒不是难为情,而是一种近乎侮辱性的冒犯,以自己的地位,根本没有资格与主子贴的这么近。
宫煊知道,主子这顶脆弱的地方儿,定是另属他人之手。
“好些么,老爷?”
宫煊的手战战兢兢的在宫映亭腹部揉搓许久,找些温止腹痛的穴位按着,支起耳朵等着他一句话儿。
“好些了。”
教那温热的掌心一暖,宫映亭着实缓和多了,可尚不能起身,只得侧躺着,缠绵病榻。
他微微低头,看着宫煊那隔着手绢儿还发抖的手,直想笑。
“老爷,您怎么了?”
宫煊见主子方和缓些,就笑,心里头觉着不明所以。
“没事儿。”
这回宫映亭不多说了,省的又像那日在桃符市似的,弄得宫煊多心。
宫煊见状,紧着将手拿下来,换上方才就已经装填好的暖炉递上去:“您先温着,一会子宫煊给您端上药来,大抵服药后就舒服些了。”
说罢,宫煊逃命似的出了卧房。
宫映亭怀里温着手炉,斜靠在里边儿的床围子上,望着那仓皇离去的宫煊,有气无力地哂笑:
“真没出息。”
又卧床服药一整日之后,宫映亭的病方好些,一大早的,就翻看起皇帝派人送来的重工缝制的有仙鹤补子的绯袍,做工极其精美白玉腰带,四色云凤绶带,还有那微有棱角的牙雕笏板。
这官服含着常服,公服,朝服,都是冬夏两套,走单数的只有那些个上朝时候儿才用的,精工打造的零碎儿。
据亲送官服的权宦聂嵩岳说,这东西都是皇帝教人连夜赶制的,都是新的,无旁人碰过。
旁的不说,这笏板定是新制的,棱角尚未磨平,干枯的牙质雕花也未油润。
至此,宫映亭才算是欣然收下,感叹着朝廷里头设有东西二厂,何人的私事儿都将率先为他们所知——
若是不清楚宫府里头那些个破事儿,朝廷里头怎么会费时费力地为自己赶制一套新的官服?
自然,宫映亭心中有数,宫原朔赋闲在府上,皇帝大可以将他穿过的衣裳递送给自己,而赶制一套,定是知悉自己打心底里膈应宫原朔用过的东西。
而这些别有用心,无非是讨好了自己,抑或是接着利用自己。宫映亭以为,其实这二者也并不冲突,相伴相生,相死相惜。
“老爷,您今儿多穿些,冷着呢。”
宫煊大起早儿找了好些衣裳,但看着都不大能套在公服外头穿,选来选去,只找到一件儿紫金毛色的裘皮长身大氅。
“老爷,您穿着这个可好?”
“好,都好。”
宫映亭心里头揣着事儿,颇有些心不在焉,看衣裳只管交给宫煊了。
“您这手太凉了,莫要去抚着胃腹,受不住的,宫煊这儿忧心呢。”
“你有心了。”
宫映亭听着宫煊体贴入微的叮嘱,风轻云淡,没有过多的回应。
他接过来大氅披在身上,由着宫煊轻手轻脚地给他整理着,仔仔细细的系上绑带,将裘皮氅衣的上头支楞着的毛儿都尽数捋顺了。
“老爷,您多咱走,宫煊再给您换上个暖炉温会身子。”
“莫拿了,再有一会子,李尚书跟林尚书就要来了,我与他们同去。”
宫映亭没要手炉,屋里也够暖和,又不急着走,索性就坐在床围子边儿上等着。
“他们来了,我走了。”
宫映亭瞥见门前家丁探身子去应门,便知道那两位尚书来接他了。
“宫煊护送老爷前去。”
“轿子可备下了?”
宫映亭边走边问。
“回老爷的话,”宫煊紧紧跟着宫映亭,“备下了,就在门外等着老爷。”
“你操劳了。”
宫映亭方应完宫煊的话儿,一转头,便看见李道夷跟林清寒已然站在宫府的院子门口。
他见状心里一热——
林清寒跟李道夷偷偷来宫父的府邸找自己玩耍,透过廊心墙说知心话儿的日子尚在眼前,可一转眼,竟都着了绯袍,戴上了乌纱帽,同朝为官了。
“这一别,似是久不相见。”
宫映亭随着他二人,一同出了宫府。
“莫要说这些,露琛,你总算是熬出来了,今后你我兄弟,可常聚首了。”
李道夷知道宫映亭这些年的难处,情到浓处,伸出手来攥攥他细瘦的肩膀:
“贤弟又瘦了,府里有宫煊操持,你莫要累着了。”
“说的是。”
林清寒也着实心疼这个弟弟。
“如此,除夕年节,我在府上设宴,请二位哥哥前来可好?”
说着话儿,三个人各自上轿,离着上朝时候还早,轿子走的也不急。
“好,到时候儿我们拿着好酒前来,你身子不好,饮茶便是了。”
京师这条最繁华的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吆喝声不绝于耳,这吃食摊子上氤氲的甜香味跟卤香味一个劲儿往他们仨轿子里钻。
宫映亭还记着,自己是在这条街上碰见了那书生。
他想够了,转而心里笑骂:你这没出息的,尚不知他的姓名,何故老是想起他。
李道夷掀开轿帘儿问道:“相爷,您可带着上朝穿的素服了?”
一到了外头,即使是金兰兄弟之间,也该按着官阶敬称相道。
“带着了。”
宫映亭思绪依旧是冗长。
卯时,百官如约上朝,奉天殿上,敦肃寂静,宫映亭为丞相,居百官之首。
“宫爱卿,”天显皇帝特此提了宫映亭,一是为百官引荐,二是督促鞭策,“朕听说你身子骨孱弱,可能担负起如此重任?”
“回皇上的话,臣愿意尽心竭力,为皇图巩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宫映亭的识时务,教天显皇帝格外欣喜。
奉天殿内,文武群臣依次稽首相敬,而后聂嵩岳宣诏,命宫映亭承父亲宫原朔之业,常驻文华殿为天显之相。
他是大锦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宫映亭站在朝堂之上受百官拜谒,他心下便知,这强权到手之时,从前死死困顿着自己的,那死寂却平稳的时日,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参知政事赵阅离,见宫映亭继承大业为相后,上前一步儿,捧笏板道:
“圣上,宫丞相好生年轻,又病骨孱孱,弱不禁风,怕是连日日上朝都成了难事儿,可配得上丞相之位?”
此言一出,尚在议论的众臣皆噤声,齐刷刷地看着宫映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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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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