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差遣聂嵩岳送去新制的官服,还有那些精贵的零碎儿后,今儿已是宫映亭第三日上朝了。
朝堂之上,照例说这丞相年轻,那大殿里头的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大抵是些“德不配位”,“尚且年轻”的话儿。
赵阅离扇风,胡西海点火,好在皇帝没多说什么,可也没拦着他二人废话。
还有一个,是宫映亭认识的,就是东厂提督聂嵩岳。
那聂嵩岳就站在皇帝身边儿,时常看着自己,一言不发。他明白,这时候只要是不跟着火上浇油的,就是好人。
宫映亭新官儿上任,知道哪头儿轻哪头儿重,不该说的话,他自是不搭理。
他心里也清楚,这些大臣明里暗里说的这些话儿,要是无人撑腰,他们也是绝不敢说的,无非是宫原朔背后耍的把戏,不足挂齿。
不过,胡西海,赵阅离这俩人的面容,衣裳,甚至手捧的笏板,都已经教宫丞相深深印刻在心里了——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不清算,择日扒了他们的皮,挂在城楼上招苍蝇。
群臣退朝,宫映亭与林清寒二人并行而出,到奉天殿旁边儿去候着李道夷。
这日子眼离着除夕近了,礼部又忙碌起来,李道夷拟了除夕节气的册子,已经按皇帝说的改了好几遍,再给皇帝去看,他依旧觉着不够隆重。
李道夷心里头不悦,但册子又不能不拟,故他与皇帝又说了好一会子话。
等他办得了事儿,拿着册子从大殿里头出来,宫里几乎空了。
“今儿可真是冷,露琛,你穿的可多?”
林清寒等李道夷走在自己身侧之后,这才一齐接着走,他偏头问宫映亭道:
“多,”宫映亭慢慢地走,边走边说道,“今儿宫煊大早起现找的裘皮大氅,我也不知道衣柜里头哪来那么多大氅,倒是比原先那个还要厚的多,严严实实不透风儿的。”
“那倒是好,今年着实冷,又担了要务,日后常在文华殿备些药方子,送到太医院去。你可万不要累坏了身子骨,你幼时身子便不好。”
李道夷教风飕的手疼,于是嘱咐道。
“谢道夷兄关怀。”
宫映亭想起来,从大前儿个上朝,尚书省来的主官就不齐,但在紫禁城里,处处都是隔墙之耳,这话问了谁倒不如问掌管吏部的林清寒。
“清寒兄,近些日子,你这吏部可有新官员?”
“有。”
林清寒想了想,道:
“这几天儿六品以下的官位填补的较多,但是这些日子.........”
“怎么?”
宫映亭跟李道夷看林清寒欲言又止,看四下无人,便纷纷停下来询问。
“走着说,走着说。”
此时,三个人越走,离着东西厂巡宫的岗哨就越近。
“是这么着,皇帝下诏给吏部,说工部主官跟刑部主官的位子,也可纳员,但,须得是宗祖明耀之人尚可录用。”
“什么,明耀之人?”
李道夷听不明白了。
宫映亭说道:“这俩主官贵。”
“对,就是这个意思。”
林清寒跟李道夷,一个点头称赞宫丞相说得对,一个在那恍然大悟。
“嗯。”
宫映亭见状果决道:
“那四品之上的,都暂且给本相留着。”
“有一个已经纳了员。”
提起这个,林清寒似是记得很清楚:“前儿才纳的,是一个叫钱霜的男子,家中的父亲是盐商,家底相当殷实。”
“是什么官儿纳出去了?”
“是工部尚书。”
林清寒宽慰宫映亭,其实也是给自己挽尊,前些日子他才答应了人家从吏部留些官职儿,没几天就先纳了员,自然是自己的不是。
可这口黑锅真不能全扣在林清寒自己脑袋上,还真不是他不给宫映亭留人,他道:“这钱府不是先来找吏部的,更不是从地方上来的,倒是先找了皇帝身边儿的胡西海,此事到卑职这儿,也是经了手的诏书,不给也不行。”
“钱霜这几天儿也没来上朝,说是还在府中待些日子。相爷放心罢,剩下那个刑部尚书肯定能留下,这正二品的官儿,除了相爷府上,还有钱府,京师里头没有旁人能买得起。”
宫映亭本来也没生气,在朝廷里当差,大事小情是常有变化的。
“噢?”
宫丞相知道这官儿卖的贵,就是不知道这正二品的官儿能有多贵:
“多少银子纳的?”
“一万两银子。”
林清寒压低声音道。
“多少银子???”
这大数儿没吓着宫映亭,吓着李道夷了。
“一万两啊。”
林清寒在吏部,自皇帝私下卖官鬻爵以来,见银子见惯了,不管他府里头有没有那么多银子,至是不惊诧了。
“那一般人家儿还真出不起。”
宫映亭眼前不禁浮现新帝那不可一世的德行,教人不齿。
“罢了,一会子本相将银子垫上,就当此官儿卖给本相了。”
“那这人选,相爷可定了?”
林清寒见宫映亭这是急了眼,非要把东西攥在手里才放心。
“先不报,这人选到时候儿本相再遴选。”
仨人慢慢说着,溜达到离着午门不远处停住,门口有重兵把守,故此这儿就人少。
“哎,你们说蹊跷么,朝廷里平白少了两个尚书,此事怎么没人问呢?”
林清寒虽承办官员升降、纳员一事,本不该多嘴,可还是顶不住对这事儿纳闷。
“人没了不过问,官儿照卖?真是蹊跷至极。”
“皇帝都不问的事儿,我劝你俩也莫要多问,免得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宫映亭说如此,就缄口不语,此事儿就暂算了结,也莫要教他俩再提了。
出去时,西厂太监们一齐给为首的宫映亭行礼,弓着腰送他们出去。
宫映亭背着手,这大氅围子也是牢靠,任他将手背到身后也绝不掀开口子,他目不斜视地走出门去,明摆着就是看不上西厂今儿派来的侍卫。
这西厂的人,西厂的官袍,这些可憎的面目,他连看都不想看。
这两天,谭景澈老是挂心着殿试的事儿,虽自己家中殷实,住在京师之内,靠近紫禁城边儿上,不必像穷苦书生进京赶考,提前三五个月便离家,风餐露宿。
谭景澈觉着,离得再近,终究是要来看看。
他鬼使神差的在午门前站定,正寻思殿试那天儿从哪进文华殿,没一会子,宫映亭便随着两位尚书出来了。
他没瞅见三位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们可是瞅见他了。
“哟,是那个傻小子。”
宫映亭环抱着自己的腰腹,本慢慢地走,一眼就瞥见了谭景澈。
“怎么,相爷这是认识?”
林清寒顺着宫映亭的目光看去,就瞅见那围着黑紫色貂皮大氅的公子哥,傻兮兮的在午门前头对着太阳发呆。
不得不说,他俩是真佩服宫映亭的眼光,那人的面庞迎着日光,似是白璧无瑕。
“不认识,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
宫映亭将本就慢的脚步,放的更慢了,远远地看着谭景澈,似笑非笑道:
“前些日子桃符市,我与他撞见两回,第一回就算他无心,第二次,此人竟站在我眼前儿,盯着看,真是贼胆滔天。”
李道夷即刻觉察出宫映亭语气不大对,这“贼胆滔天”说的甚是嗔怪——
不对,李道夷都教他说懵了,一会子才反应过来,这词儿怎么能用在此处呢?
他心中知了一二,就打诨说:
“那不怪他,我们相爷这一身冰肌玉骨,任是谁见了都挪不开眼睛。”
果真,如李道夷所料,宫映亭只笑笑,并未去还嘴。
林清寒也知趣儿,他话说如此,再讷钝的人也该听出来了。
宫映亭对亲近之人是有真义气的,可此人脾气向来阴晴不定,成日说心中从无真情爱,既不动真情,那这秀美书生,莫不是让相爷当了花瓶儿玩物了?
此书生可真是好福气,等好福气到了头,就成了好可怜。
林清寒跟李道夷对视一眼,在这事儿上心照不宣了。
“你们轿子呢,管家也没来迎着?”
宫映亭看时辰不早了,四下看看,就连自己的轿子也没在外头等着。
“贵人多忘事儿。”
李道夷往外崩的话老是不冷不热的。
宫映亭是真没记着:“什么多忘事儿。”
“相爷昨儿吩咐宫煊了,巳时之后,正午之前再抬轿子来,我俩寻思陪着相爷,万一相爷不适,身边儿有人在倒也好些。”
李道夷有意取乐,顾左右而言他。
“噢,那本相倒是记着,”宫映亭回忆起来,自己分明是先见了李道夷才吩咐的宫煊,“昨儿个不是礼部尚书说着去问册子,本相才吩咐宫煊晚些来,道夷兄竟颠倒黑白?”
宫映亭颇有些不可思议,转而看着憋着乐的林清寒:
“还有清寒兄,亏你们是当哥哥的,这金兰结义,过命的交谊,眼看着道夷兄诓我,你竟也不袒护我?”
“那如何是好,”林清寒无辜道,“反正还有小半个时辰,相爷不如和那傻子说说话儿。”
“我们当哥哥的,只在背后暖着你,若冷了,只管来要大氅。”
李道夷也在后头笑。
“回来便将你们的嘴撕下来丢进泔水桶里头浸着。”
宫映亭说着,转过身子来,就见得市集上萍水相逢的那位书生似是走近了些,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看。
“怎么,在紫禁城下,你还盯着本相看?”
宫映亭望着他,慢慢儿地走过去,离着那书生也就二寸远驻足,与他说道。
谭景澈闻言惊惶忧惧,只不到半月未见,他竟已是丞相!
“相,相爷,我........”
谭景澈一时语塞,只望着宫映亭那一双锐利的狐狸眼,畏惧强权却又舍不得将眼神儿从他脸上挪开。
真应了宫映亭的话,这书生贼胆滔天,心悸归心悸,该看还是看。
这美人身子清瘦,可谭景澈这么看去,他身形却相当的匀称精致,双肩说不上多宽,也绝不窄仄,且身子极高,只比自己低上一头。
不论是官服,还是大氅,都教他穿的极妥帖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
宫映亭见他吓得不行,就不逗他了。
“回相爷的话,我姓谭,名景澈。”
“谭景澈。”
宫映亭念着他的名字,似笑非笑,眼神里多了些玩味:“为何直直地盯着本相看?”
“相爷,有,有倾世之貌,我.......请相爷恕罪。”
谭景澈话出了口就后悔,怎么也不觉着是个像样儿的说法。
“这一张嘴生的倒是甜。”
什么嘴儿甜,谭景澈不懂什么嘴甜,只知道说实话。
“你来此处作甚?”
宫映亭问他。
“回相爷的话儿,殿试将近,我来午门看看,怕到时走错了。”
正要答话间,宫映亭胃腹中猝不及防一阵绞痛,他眉头微皱,嗓子里涌起腥甜味儿。
他面色惨白,为不失仪,忍痛生生地咽下一口血。
“宫丞相。”
林清寒跟李道夷二人本在谈天,恰逢这时候儿一瞥,见宫映亭不对劲儿,就紧着小跑过去搀扶。
“露琛,你可还好?”
宫映亭忍得惯了,觉着此时比起先前也不甚疼,宽慰起李、林二人:“本相无妨。”
谭景澈见几位青天大老爷齐聚此处,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可见那丞相似是忍痛,无力的靠在两位官员身上时。
他心间有针尖深深刺入手心的痛感——
锥心的痛,也锥心的痒。
“行了,宫丞相今儿身子不适,你莫要多言了。”
李道夷紧着劝谭景澈走。
“是,是,大人恕罪。”
露琛。
谭景澈自听了李道夷的话,便头也不回的就往谭府走,路过市集,里头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珍奇的鸟兽,都没法子留住他的神儿了。
这一路上,他心里头都在重复这三个字:
宫露琛。
“露琛,是他的小字罢?”
谭景澈走到谭府跟前儿忽而一怔,不知何时,这话已经顺着嘴飘出去了。人还发愣,心里头却细细品着这珠玑一般的几个字。
“若尚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就好了,再见一面也好。”
谭景澈再拿起书,也没法子忘了宫丞相那白桃花一样的面容,书中字字句句,都成了“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他是尊贵的相爷,是万人之上的丞相——
自己一介平凡之人,又怎可能再见他一面呢?
谭景澈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将书倒扣在案上:
殿试那日,若真的考取功名,定能与他长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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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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