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下了许久的雪,天寒地冻,连做买卖的百姓都极少出来了,那顶介怀猫狗进屋子的人家,见今日之寒,也将各家护院的大黄狗带进屋子里喂养。
宫映亭体弱不堪,平时最怕着凉,他还是执意在这霜雪齐天的日子里,搬进新府邸。
他终究是答应了,接替他父亲去做丞相。
宫映亭倒想看看,自己这条深陷在纸醉金迷阴沟里的毒蛇,能不能乘着风云化为声震五湖四海的恶龙。
“父亲,今日儿子就走了,去父亲购置的新府邸之中。”
宫映亭身上难得舒服些,一大早便踏着雪到了正堂,跟宫原朔问安辞别。
“好。”
宫原朔等着一日甚久了,见不到这遭瘟的病秧子尚好,可惜....
可惜这遭瘟的病秧子还活着,不过早晚他会死。
宫原朔想起先帝让自己对着儿子和他死去的夫人跪下道歉,在百姓的围观之下磕头认错,就恨得抓心挠肝。
一见宫映亭那与他生母一模一样的脸,心中的嫌恶暴起,几度克制不住情绪。
“露琛。”
宫原朔看着儿子那平静冷峻的脸,点点头:“去吧,你长大了,日后娶亲也无须告知为父了。”
“您不必担心,今后儿子只说姓宫,不再提您的名号。”
宫映亭皮笑肉不笑,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儿子从宫府出去,丞相大人与我,一别两宽。”
子女对高堂行礼是叩谢养育之恩,礼数是三个响头,若是心思重的,大可以三拜九叩。
宫映亭不拜,只叩。
如此了结这相互憎恶,相互伤害的这二十几年岁月。不以生父之礼跪拜,是因为宫原朔不配。
“对了,我要将母亲的牌位也带走供奉。以免母亲一灵不灭,困在这冥牢之中日日不得安宁。”
宫映亭说完,就站在原地等着宫原朔的话。
事已至此,宫原朔本惊喜异常,不知怎么的,儿子话音一落,自己这心里像是让车轮碾轧,隐隐作痛。
这女人,宫原朔心里暗骂,死了都不让自己安生。
“拿走吧,莫要让本相再看见这东西。”
宫原朔嫌恶地摆摆手,单提出来,他已倍感晦气。
宫映亭没再说话,回身便走,宋煊早早在正堂门口打着油纸伞等着他。
宋煊怀里还搂着个东西,是一件没粘上半点雪花的厚大氅。
“露琛。”
宫原朔心里隐痛,看着宫映亭渐渐远去的身影,越远越痛。
“丞相大人,您还有什么事?”
宫映亭没回头。
“前些天本阁俸禄下来,如此多的银子倒也花不完,你娇生惯养的,在新府邸好生照顾自己,莫要缺了银子花。”
说着,宫原朔招呼管家宫叙,吩咐了五十箱雪花银,找一百个脚夫,跟着宫映亭抬到新府上去。
这五十箱银子,宫原朔也不知道算什么,大抵是刀俎对鱼肉的恻隐之心。
宫映亭听了,看着漫天的大雪,身子背对着宫原朔大笑起来。
每笑一声,心脏跟胃里都像刀绞着一般痛,可他还是止不住的大笑,直到唇角都渗出血来,他才抚着心口克制住。
宋煊看着他,心悬到嗓子眼上,可此时自己也不便上前去搀扶。
宫映亭还有话没说完。
“谢宫丞相恩赐,宫映亭感激不尽。”
他说罢了,便头也不回的往大门去了。
大锦权倾朝野的丞相对他亲生骨肉的情谊,只值五十箱雪花银。
“公子,大氅给您带来了,还有暖炉,您只管抱怀里暖着。”
宋煊见宫映亭出来,忙给他披上厚大氅,将那装着不知换了几回热碳的手炉塞进他手里。
“多谢。”
尽管宋煊体贴入微,宫映亭的语气仍是冷冷的:“莫要叫我公子了。”
“公子......”
宫映亭听闻身后有声音,又是这个令人厌恶的称谓,只是嗓音熟悉,他便回过头去看。
这是府里的仆役成群结队的站在正堂侧边。
其中一个年长的,大抵也是挑头的,他上前一步,看着宫映亭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公子,我们,可以跟着公子走么?”
“可以。”
宫映亭点头:“只是莫再叫我公子了。”
得了他的应允,这几十个仆役纷纷回去收拾行囊,准备着一会子跟上去。
“老爷,这.....”
宫叙颤抖着手,指着门外这帮人,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家老爷。
“不值钱的东西。”
宫原朔骂道:“让他们去,不过是家丁奴仆,死了没了,都可以再花钱买。”
宫原朔不在乎谁走谁留,随手从装着雪花银的箱子中攥出一把丢在宫叙身上。又扔一把在地上,引得众仆役跪在地上抢夺,一边抢着,一边磕头谢老爷恩典。
说也奇怪,那些决心跟着宫映亭的仆役,见此情景都不为所动。
只走他们自己的路。
宫原朔爱财,这宫府也建的极大,两个人冒着风雪左绕右绕才出去。
宫映亭走着,腰挺得很直,与停在门口轿子擦身而过,不屑一顾。
他知道那是宫原朔提前为自己备下的,可他不想看。
看不上。
不过,五十箱雪花银,宫映亭思来想去,这确实得要着,今后怕是有大用处。
“你父母可还健在?”
宫映亭问宋煊这话,本意是想让他与父母支会一声,日后常在自己府上,回去的时日就少了。
“不在了。”
宋煊语气有些凄苦,却未多说,只道:“我出身不好,也是因为出身,没能挽救他们。”
宫映亭闻言有些骨鲠在喉,想了会子,安慰他说:“知你发迹,他们倒是会心安的。”
宋煊知他没有恶意,只点点头,搀扶着他的肩与他慢着走。
宫映亭将母亲的牌位抱的更紧了。
走到一半,宫映亭忽然开口:“宋煊,你可愿意随我的姓氏,做我的管家?”
“我愿意。”
宋煊想都没想,当即回答。
“我只是问,你莫要以为我强迫你,你不改,照旧可以在我府上。”
“主子,”宋煊打断宫映亭的话,当即改了口,“旁的府中管家都是随了主子的姓氏,是主仆一心。”
“您待我不薄,我有何不愿意的呢?”
“主仆一心,”宫映亭看了眼宋煊,唇间轻笑,“不必对我用情至深,世人知我薄情,你死了我也不会记着你的好。”
“我本就是报主子的知遇之恩,何来奢求主子记念。”
宋煊不在意宫映亭的难听话。
“那从今日起你就更姓,往后就叫宫煊了。”
宫映亭越走越冷,冻得他腹痛起来,却强忍着不说,直挺着腰杆,步步都深陷在雪里。
宋煊规规矩矩答了话:“好,往后主子叫我宫煊就是。”
此处离着宫映亭的府邸尚远,少说还有一里的路,这路是越走越熟悉,宫煊寻思,这不是往紫禁城去的道么。
京师甚大,跟宫原朔的府上比起来,倒是他儿子的离着朝廷更近。
宫煊忽然明白过来,前些日子,主子为何那么笃定挪府一事。
连府邸都早已经购置好,离着紫禁城那么近,可不是宫原朔早有预谋?
这队伍拉的太长,太隆重,人又太多,引得有些好事的寻常百姓驻足观看。
那没落名门谭府里头的管家谭瑞,也在驻足观看之列,这日子虽然天寒地冻,办差也要紧的很。
可看会子热闹,倒也不耽误什么。
这路太冷,宫映亭胃痛难忍,实在是走不下去了。
他疼的满身冷汗,内衬里衣又不大吸水,裹得他一身湿寒。
在这邪了门冷的日子里,宫映亭仿佛置身冰窖。
宫映亭哪里受的住这样的冷,紧接着就头晕脚软,浑身一僵,合着眼歪倒下去。
“主子?!”
宫煊吓得慌了神,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是大片愿意为宫映亭效力的家丁,他们自发包围着运送银子的脚夫,免得贼人惦记。
“你们好好看着东西,主子疼的不行了,我先背着主子回去。”
他半搂着宫映亭的身子,稳住之后,立刻回头高声说着。
“您去吧,放心。”
应声的是方才那个上了年纪的仆役。
“主子,您可得睁开眼,不能睡了!”
宫煊心急如焚,顾不上得罪不得罪了,背起宫映亭便往府中跑。
“何必呢。”
宫煊听得宫映亭在耳边哂笑着,那虚弱的声音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旁人都觉得我.......是累赘,你何必,那么用心待我。”
宫煊劝着他:“您莫要多想了,咱们马上就到,主子再撑会子。”
虽说宫映亭瘦高,身子没有多重,却也得比一袋子米面沉多了。
宫煊也是一介书生,力气有限,他一路狂奔,极力在雪地里稳住身形,吞吐着寒气与风雪。
他也不敢身子晃动幅度太大,怕颠得宫映亭更难受,紧张之间,早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新府邸气派,与宫原朔府上差不太多,山水楼阁皆有配置,地形却全然不同。
宫煊可恨死这七拐八拐的山水楼阁了,八转九转,就是找不着给主子居住的主卧。
“主子。”
宫煊没法子,想随便找上一间屋子:“我为您先找间客房歇会可好?”
“那个就是卧房。”
宫映亭弱声道:“你眼前的就是。”
宫煊闻声抬头一望,面前这间房的黄花梨木窗子上雕着牡丹花样,那镂空花瓣,细致至极,刻得精美绝伦。
他将信将疑:“是这个?”
宫映亭无力开口,趴在他背上轻点了点头。
宫煊紧着背着主子进去,发觉这里头竟也气派干净,不必再刻意打扫。
这新购置的府邸不冰冷,很有些温情。
湖上廊桥漆的艳丽,花园拾掇的整洁,每个屋子都派专人打扫着,就连主卧房的地下暖阁也烧的极热。
像是万事俱备,只等宫映亭来一样。
宫煊想不通宫原朔究竟是想干什么。
“主子。”
宫煊将主子放在床上,顶着头晕眼花展开被子为他盖上,气喘吁吁道:“您等会子,我这就....为您填个手炉抱着。”
“嗯,多谢你。”
宫映亭疼的厉害,侧躺过来蜷起身子,手又去按着肚子。
“主子,手上莫碰。”
他见状,从怀里抽出干净的白帕子,垫上手心将宫映亭的手拿开:“凉。”
宫映亭皱着眉,用力地攥住宫煊的手腕,弱着嗓音断断续续道:“我....我好疼。”
主子向来隐忍,这几年宫煊都不曾听他直白的说自己很疼,猜着他是难受的太厉害了。
“那我为主子捂一会可好?”
宫煊心疼他,见自己还走不开,终究是无人去填暖炉,也只能如此。
他蜷着身子忍痛,闻言只点点头,开不得口。
宫煊说了句“得罪主子了”,便搓热了手用白帕子垫上,手心贴在宫映亭肚子上捂着,如此缓着他腹中剧痛。
温了会子,宫映亭觉着腹痛和缓了些,身上也有了力气,抬眸看着忧心忡忡的宫煊道:“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主子,我如此说倒不怕得罪您。”
宫煊温声道:“主子那时留我,我还是想走。后来知道主子刚满十七岁就缠绵病榻已久,我不忍见东家苛待您,才决心留下。”
“如今您弱冠礼成,我跟着您已满三年,早将您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宫映亭闻言,看着宫煊久未开口,心尖有些隐痛。
他硬下心来推开宫煊的手,冷声道:“我劝你还是省省心思。”
“为我,不值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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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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