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药化开在温水中,广衍轻轻捏着姜沉的下颌,分开了虚抿着的唇齿,方才勉强喂送进去。
大梵经中正平和的真气平复着翻覆不已的血气,姜沉偏头极轻地咳嗽一声,淡淡的血丝蜿蜒出唇角。
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动作。
指下散乱的脉象渐渐平实起来,指底的跃动轻浅而缓浮,却尚算是有规律可循。
尽管有罗生丹护住了心脉,使伤口不再恶化下去,姜沉身上的温度仍是偏高,气血两空所招致的损耗绝非任何灵丹妙药一时半会儿便能修复好的,兼之内腑旧患隐伤颇多,恐怕……不是长命之象。
按在姜沉腕间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广衍再移开手时,纤瘦冷白的腕骨上已留下了一道淡红的印。
心神略微分散,识海中熟悉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金涛万顷,身披鲜红袈裟的虚影盘坐在识海中央,晦涩的铭文悬浮在识海周遭,宛若一座囚牢。
虚影俯首拾敛起水面上的一片莲花瓣,袈裟的一角拖曳于碧叶之上,滟滟涟漪。
“多少个轮回了,此人赴死的执心犹是未变。”
广衍闭目片刻,大梵经的真气将元神的映像悄无声息地投入澄澈的识海。
挺拔的身影行在宛若明镜般的水面上,却是如履平地。
似是觉察了什么,那道身披袈裟的虚影抬起头,拈佛珠微顿,忽然轻轻笑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妖异自眼角眉梢细末之处肆意生长枝蔓。
与广衍一模一样的面容,生在这识海中的和尚身上,却是透出一片诡谲的佛性与禅意。
冷戾邪气的掌风与大梵经对上,两相抵消,不分胜负。
“怎么,”那虚影敛下手,笑道:“是贫僧道破了佛子的心事,让佛子困扰了么?”
广衍平静地望着那张与自己毫无分别的面容,墨灰的双眸中无情无绪。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虚影双手合十,笑道:“你的七情六欲在我这里。”
“若有朝一日六戒皆破,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两片素色的袖袂若白鹤之翎羽,猎猎翻飞,广衍淡淡抬眸,道。
“前尘之覆辙,贫僧不会重蹈。”
识海中的声音淡却,广衍无声启目,低首望向姜沉。
半靠在怀中的人颦起的眉峰舒展开来,浓密的睫羽在眼窝处落下一小片细碎的光影,却没有转醒的迹象。
执心赴死,没有求生意志。
还有那芥子戒中的巫傀。
静默良久,广衍抬起手,覆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点在姜沉眉心,一颗通明的佛心骤然湮灭,道三的境界无声跌落……
……
耳畔的琴声止歇,明艳红裳的女子抱琴走出了堂中。
姜沉伏在石案上,按着腰侧的伤口,指缝里犹存着未干涸的血锈。
女人的手轻轻抚过姜沉的肩背,清冷的目光微微慈和。
对案周常棣的幻象业已散去,女人红唇轻颤,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
模糊的倩影为烟岚所吞噬。
转眼间,偌大的梦魇里,便只剩下了姜沉一人。
一粟幽绿的微芒忽然闪烁,一道略显狼狈的阴影出现在了幻境之中。
视线落在姜沉身上,绿鬼眼底浮现出贪婪与痴迷的神色。
“险些着了那秃驴的道……不过幸好……”
“你仍旧是我的。”
绿鬼喃喃自语道而后,划破指尖,沾着血珠的手指缓缓向姜沉探去。
冷戾的风刀划过面颊,绿鬼为那强横的神识逼退一步,于惊惧之中望向姜沉的脸。
缓缓自石案上起身,姜沉微勾唇角,许是因为身上的伤势,嗓音略微有些懒散与低哑。
“想要做蝉与螳螂兼得的黄雀,不妨先藏好你的狐狸尾巴。”
说着,姜沉撩起眼帘,眸光掠过绿鬼如今的面容。
顾铮与顾青琅这一对兄弟是他当初救下薛奉北后,在蓟州养伤之时遇见的。
他爱惜顾铮之才,而顾青琅骨子里儒雅安静又酷肖师尊苏虹,故而姜沉才会将太清宫刀法传与顾青琅,又修书给国子监祭酒,向其举荐顾铮。
不曾想邪灵之所以被称为“邪灵”正是因为能够其能摆脱躯体的桎梏,夺舍活人的躯体而获得新生。
或许曾经在蓟州确实有一对名为顾铮与顾青琅的兄弟,只不过这一对兄弟在接近自己之时,便已经为邪灵所占据。
绿鬼张大了眼睛,瞠目结舌:“你、你……你是怎么觉察到我的存在的,不可能,不可能!你分明被段广寒捅了一刀,快要死了,怎么可能还有余力……”
言至此处,绿鬼仿佛意识到什么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姜沉。
姜沉淡淡笑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是不错,但以段广寒的修为,就算是我自缚双手,他也打不过。”
绿鬼道:“你……是故意受段广寒那一刀的?”
“是,但不全是。”
闻言,姜沉轻轻提了提唇角:“起先,我以为使得段广寒有底气公然阻拦神策军归京的,是昌西侯。”
“但在我回到天郡后,却发现本应身为同谋的昌西侯府,却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姜沉指节轻屈,抚过指上的芥子戒,“反倒是太清宫的人频繁出入于宫闱之间,名为传道,实则是将太清宫的人安插在太微城中。”
“若不受这一刀,又怎么诱得唆使段广寒叛变的幕后之人自愿露出马脚?”
绿鬼咬牙道:“……疯子,如此一来,你也会死。”
姜沉轻哂一声,并未出言反驳,只是轻轻抬手道。
“即便是要死,在我死之前,还请君先行一步。”
绿鬼张口欲讽,浑身却是立然一僵,宛若蚁行血脉般的酥麻感自指尖涌起。
食指上细小的伤口泛着不正常的隐青,黑紫之气笼罩其上,若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是血!
紫黑之气蔓延地速度极快,几乎是瞬息便侵入了魂魄,绿鬼退后了两步,死死攥住了手腕,妄图阻止那毒血的扩散速度。
这些毒血原本是湛同光身上的,但因姜沉与湛同光之间血契的缘故,故而那毒性同样能为姜沉所调动。
而先前绿鬼为了以血契掌控姜沉的身体割破了手指,这也给了姜沉做手脚的机会。
姜沉好整以暇地望着绿鬼委顿下去,唇畔笑容清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等感觉,如何?”
愈发清晰的痛楚感传递至残肢百骸,片刻后姜沉又掩唇咳嗽起来,耳边犹回荡绿鬼的惨叫声。
幻境快要崩塌了。
正当幻境崩塌的前一瞬,三两拨弦声却是自远山间响起,万般幻象骤然随着那琴音溃散。
瞳孔微缩,姜沉缓缓抬目,视向来人。
绿鬼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威严的金光随着掌心金莲的盛放扩散至整片世界,广衍垂下眼帘,瞳孔深处,却是有一朵通体幽暗的莲印亮起。
拈花低眉的慈悲,此时却已含了三分宛若金刚怒目般不动声色的威严。
关心则乱,故而在那阵法之中,广衍并未识破绿鬼的诡计。
瞒天过海之后,绿鬼自以为姜沉已失去反抗的能力,便大摇大摆地现出原形,却是成为了一道不可挽救的败笔。
幽绿的鬼火消弭于佛印之下,广衍缓缓抬袖,三千莲华世界汇于指尖,抵在姜沉的眉心。
古拙的梵音在识海间低吟——
浮屠浮屠,死生与同,生当来归,死当同柩。
意识逐渐复苏,姜沉艰涩地撑开眼,身体乍然从缥缈的虚无落入了一处坚实的怀抱,后心微微一暖,浩大的真气注入经络,缓和了那阵疼痛。
再然后,姜沉便嗅到了僧袍之上清苦的药馨与熨帖的檀木香息。
被自己的骨头硌了下,姜沉闷哼了一声,细密的冷汗自鬓角涔涔而下,嗓音暗哑得不成样子。
“禅师身上……可一点也不软和。”
“……”
将姜沉肩头披着的轻裘微微拢严实了些,广衍低叹一声,似是有些无奈道:“是庄主太瘦了。”
身体脱离了幻境中的轻盈,渐渐变得迟钝起来,小臂支不起力气,姜沉颤着手去接广衍递过来的药碗,却险些将其中的汤药溅出去大半。
截然不同的温度托覆在掌背,姜沉索性就着那僧人的手低首啜了一口,药汁划过喉咙中细小的伤口,带起一阵刀割般的战栗。
姜沉压着嗓中的血腥气与恶心,勉强吞咽下去,唇分之际,瓷碗的边沿已洇开些许浅淡的脂色。
芥子戒上设置的禁制被解开,姜沉喘息半晌,才低声道:“你看到了……”
顺着姜沉的视线望去,广衍颔首。
“庄主的芥子戒中,有一具巫傀。”
肉身死亡后,魂魄便会附于巫傀之上,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下去。
用于容纳魂魄的巫傀寿命并不长,寿数往往仅有三月之久。
这是他为假死所准备的后路,除了在阵法中毁去的那具,姜沉便只剩下这一副。
而在那短暂的自由过后,他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但于他而言,这三四个月的自由,却也已经弥足珍贵。
姜沉轻轻阖眸。
“既然已经猜到我的想法,禅师又为何要救我?”
广衍:你太瘦了。
姜沉:???你说谁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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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罪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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