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忆起了姜沉以刀挑段玉穗时的眸底的神情,奚邈仰头深深闭了下眼,不愿再回想起,只是哑着声音道:“那玉……已经被先生取走了。”
隋知宜的目光复又视向广衍,那僧人缄默少顷,摊开了掌心,将一块碎玉示予隋知宜。
“是这一块么?”
瞳孔微缩,从容的神情不自觉地带了些许,隋知宜捻起了那块碎片。
清雅的莲香淡去,花蒂处似乎还刻着一行小字。
摩挲着那行模糊的刻痕,隋知宜眸光轻颤。
“这块玉,禅师是从何处得来?”
广衍合手答道:“小禅山上,阵法之中。”
隋知宜追问道:“其中……可藏有什么东西?”
广衍又是微一摇首。
早在看到湛同光之时,他便已将实情猜到八.九。
东瀛密宗早已覆灭于历史长河之中,留存下来的解方更是不知所踪,就连以疗伤见长的大梵经都束手无策,姜沉自然更不可能做到。
能做到这一切的,惟有传说中药王谷的圣药罗生丹。
幽微的苦涩流淌出心口,广衍垂下眸,默诵莲华经之上的经文。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纵浮屠塔成,镇尽苍生业果苦厄,可谁又来垂怜铸塔之人?
从那僧人眉目间悲悯得知了答案,隋知宜喟然一声,由侍女搀扶着默然向那三千台阶下走去。
行至道中,她抬起头,望向昏沉的天色,喃喃自语道。
“周常棣阿周常棣,当年兄长没能救下你,如今你的儿子也要重蹈你的覆辙么……”
天公不作美,不多时小禅山上便降下了一场连绵的阴雨。
雨腥气扑面而来,奚邈跪在静室之外,任由那雨珠打湿了伤口,一片细密的蛰痛在心口蔓延开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薛奉北凝望着那紧闭的房门良久,忽然转身向山下走去。
眉宇皱出一道深壑,严暮生拦住了他。
“你要去做什么?”
薛奉北睨了严暮生一眼,眼底的血红尚未褪去,瞧着颇为冷郁与骇人。
“去找你师父。”
严暮生眼眶微微痛了一下,八年前的场景犹历历在目。
也正是因为惊云剑仙当年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掌,才使得他与惊云剑仙师徒之间生出间隙,死生不复相见。
这件事在断水山庄算不得什么秘密,当时姜沉为了使薛奉北不再起疑心,特地让严暮生嘱咐了几个断水山庄的老掌事,倘若薛奉北问起心疾之时,便以此事作托词,将这个与青厌君的心疾相重合的点当做巧合蒙混过去。
“你师父惊云剑仙……现在叫济真,不是号称医术独绝天下,杏林之中国手当么?”
“与其在这苦等着,等一个渺茫的希望,”薛奉北缓缓握紧了指节,面上了无情绪,宛若行尸走肉,“既然无相寺与师兄有仇,不愿施以援手,那便杀了那群和尚,直到济真愿意救为止!”
含着杀伐血气的话语自口唇中吐出,薛奉北拂开了严暮生的手,绝望的疯狂,宛若阿鼻地狱中的烈火,几乎要把整片胸腔都焚化。
两年前姜沉以青厌君的身份在他面前死过一次。
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失去这个人的绝望与黑暗了。
薛奉北淡漠道:“倘若你不敢去,那我便去,只要能救回师兄,背负骂名也好,丢掉性命也罢,我都不会后悔。”
严暮生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在竭力压制着怒火,在薛奉北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猛然将薛奉北拽了回来,素日来温和木讷的混血目中带着火气,一字一顿地吼道。
“薛奉北,你、他、妈、给我听好了——”
“当年阿沉受你父亲所托,把你从火海里救出来,是想叫你好好活下去,不是叫你.他.妈.给他添堵的,”严暮生冷眼望着薛奉北,咬牙切齿道:“结果你反倒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动不动便寻死觅活,像是谁都欠了你似的,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听信流言蜚语阴地里捅了他一刀,你叫阿沉如何作想……”
严暮生闷闷笑道:“他用青厌君的身份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不仅半点没有薛査薛大人的铮铮傲骨,满心只想着手刃仇人然后一死了之……薛奉北,你以为阿沉看到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当真感到快意,觉得好受吗?”
一片混沌之中,理智终于缓缓回拢,薛奉北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正此时,一声平静的声音传来。
“这八年来,修为不见长进,总算是有了些血性。”
听到那微微苍老的声音,严暮生神情一僵。
锡杖点地,发出沉闷的锵锵声,济真长眉低耸,没有去看任意一个人。
严暮生不欲与他多言,只是语调生硬道:“我的修为如何,无须大师置喙。”
济真忽然淡淡笑了笑,道:“贫僧此次是受陛下胁迫,为寺中弟子将功赎过而来,于八年前的恩怨无关。”
“救得也非姜沉,而是帝师。”
静室之内,姜沉微微蹙了蹙眉,似是为外边的动静所扰。
腰腹处的布帛一次复一次染上令人崩溃的颜色,因为真气反噬,身体的恢复格外的缓慢,若非浮屠道那一缕中正平和的真气撑着,单是过量的失血便足矣致命。
广衍抬手试了试姜沉额角的温度,一道结界无声展开,将阴雨冷湿的潮气悉数阻隔。
搭在腕骨凸起处的佛珠之上无数赤红的命线将姜沉指尖那条濒临散去的命线密密匝匝地缠绕起来。
门扇轻轻推开,广衍眸光微抬,一片墨灰中映出浅淡的人影,将命线不着痕迹地隐去。
济真往床帏之中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受浮屠一道的牵连,三天之后,你也会身消道陨。”
济真拄着锡杖,视向广衍无波无澜的眉眼。
“情.潮之下,那魇骨未必比你清醒多少,纵然做出了出格之事,使你佛心有损,也非他所愿。”
“广衍,你当真无悔?”
唇角微弯,广衍极轻地摆首。
济真凝视广衍许久,见那眸光一片温润澄和,才无声叹息一声,自袖间取出了三封信笺。
“当年菩提尊者曾予贫僧三封密信,让贫僧务必在你性命攸关之际交予你,局可自破。”
广衍从济真手中接过了那三封密信。
说着,济真复又望了兀自昏睡的姜沉一眼,缓缓道;“若是他能挺过这一关……”
“当年之事,便一笔勾销。”
言罢,济真便不再停留,走出了静室。
僧袍无风自动,广衍默立半晌,才徐徐展开了其中一封,垂眸扫过菩提尊者留下的一行字迹。
第一封密信之中只写有四个字。
玉有两块。
乍一看之下,这一句话说得无头无尾,十分奇怪,广衍却是神色微动,下意识望向姜沉的手。
因为方才输送真气之故,那只手还露在外边,无名指上扣着一枚毫不起眼的芥子戒。
芥子戒乃是修者常用的储物法器,姜沉会有并不稀奇,广衍也并无心窥探其中的物什,自然而然地便将其忽略了过去。
略微引动姜沉体内的真气,在芥子空间中以神识搜寻片刻,果真找到了第二块玉。
指尖在莲蒂处轻转,浓郁的莲花香顿时满溢而出。
罗生丹。
·
幽冷的气息自魂灵深处涌来,仿佛要将神识冻结一般,姜沉缓缓启眸,眼前却是一片陌生的景象。
这是……哪儿?
青衫之上的殷红犹在,姜沉抬手在翕张着的创口上轻按,与周遭浑然不同的温热透过手掌。
鲜血流逝带来细微的不适感,姜沉轻咳一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齐腰高的苇草掩映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寒山白云深处,袅袅炊烟扶摇而上。
步履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些许喧闹声在耳畔响起,姜沉微微定睛,衣角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周……”少年仰起头,望见姜沉的面容时又将后面字吞了回去,挠着头改口道:“哥哥。”
这少年瞧着约莫十三四岁,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宛若一具包着皮肉的小骷髅,笑容微微羞赧,讷讷地挠着头:“……你,也是来看周叔折小兔子的么?”
小兔子?
脏兮兮的小手穿过了姜沉的手掌,那少年却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一般,兴高采烈地牵着姜沉向那山脚下走去。
“周叔!周叔!”
男人一身素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身边聚着一群与那小少年年纪相仿的孩子,柔韧的苇草在指尖一勾一挑,玉兔憨态可掬的轮廓便编勒出来。
听到那少年的呼唤,男人微微抬头,看清姜沉的面容时手上的动作显而易见地一顿。
姜沉提了提唇角,似笑非笑。
堂堂神策军前任镇北将军,朝堂所封四品侯爵,居然在乡野之间,与一群半大的孩子折草兔子?
周常棣不自然地咳嗽了声,将手中几只胖乎乎的兔子放在了一旁的石头上,言简意赅道:“走。”
魇族擅织梦,姜沉却鲜少动用这种能力。
但从方才那少年透明的手来看,此处至少并非真实的世界。
周常棣与从前相较并无太大的变化,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全然不在乎姜沉是否能跟得上自己的身法。
半晌,周常棣才停住了脚,回身一指姜沉腰侧的刀口,悠悠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
姜沉道:“……算是。”
“没出息,还指望你能长命百岁。”周常棣似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却在转身时望不见了。
“去见见你娘吧。”
姜沉微微眯了下眼。
“你是谁?”
周常棣扬手敞开了门,双鬓霜白与眼角的细纹缓缓褪去。
“我是……梦魇中的一部分。”
门外门内,划开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弄堂之间,无数垂纱遮住了堂中席坐的身影。
一架凤首琴陈在案头,琮琤乐音自指尖幽幽淌出,若高山流水,珠滑玑碎。
与奚邈回忆中的荆钗布衣截然不同,女人一袭月白衣裙,面容端丽,眉眼冷清,分明是一副年华正好的模样。
云烟弥散中,周常棣在院落的案几前落了座,将一盅茶水推至姜沉面前。
姜沉垂眸,沾着零星血渍的手指触到了茶盏温润的釉面。
而后仿若穿过了一团无形的迷障般,没有捉握到任何实体。
这里与阵法中一般,都是以记忆为跟脚而缔造的幻境。
只不过记忆的拥有者从奚邈变成了自己。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永恒保持着原本的状态。
就这样溺亡在梦魇之中。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姜沉轻舒一口气,微不可查的苦笑自唇畔缓缓勾起。
似乎……也不错。
要结心结了w
看到有小可爱猜攻的身份=v=我觉得伏笔还是挺明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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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罪业(3)(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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