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手腕间的冰凉温度略微温热广衍才将姜沉的手搁回了被褥中,噙着笑问道:“你认得我么?”
你认得我么?
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在心中弥漫,若非广衍这一身修为与容貌着实难以伪装,姜沉几乎要疑心这和尚是被夺了舍。
广衍抬手将姜沉散落于肩头的青丝撩至身后,刻着莲纹的木簪斜斜别入发间,动作自然而娴熟,像是不知在何处历过千锤百炼,哪怕仅用单手,也丝毫不见生疏与凌乱。
耳畔是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宛若阿难尊者在伽蓝塔前无数次低眉拈花的叹息。
“不记得了啊……”
眼皮微掀,姜沉反诘道:“我应当认识你么?”
从前他问广衍究竟在何处与他有过交集,广衍避而不答,只以“从心”“缘悭一面”等说辞作推脱。
如今却是这僧人反过来这样问自己。
真是……荒唐极了。
万官朝贺便是国祀上的重头戏,皇帝要于小禅山前行祀礼,向天地言明功过,陈述治国为政的本心,祈福神明,以求海清河晏,盛世永昌。
这个过程中,只有钦天监与国师会陪在隋晟身边,其余人等都要在台阶下看着,莫说隋晟如今手底一支亲信都没有,国祀护卫全然是由世家做主,就算是有,恐怕也抵挡不住太清宫背后放的阴刀。
湛同光巫毒初愈,修为与心境因破境失败早已埋下了祸根,兼之所修心法本就不以强攻见长,走的又是上善若水、不温不火的那一路,与人正儿八经交手的经验着实有限,对上太清宫素以城府与狠辣闻名的大长老帛飞羽,不会有任何胜算。
至于国师……广宣图谋不轨,隋晟又素来多疑,这个位置倘若不由无相寺的和尚来做,必然会从太清宫中择人。
那可当真是疑神疑鬼都没疑对人,正中太清宫的下怀。
此时姜沉若还有心力,与隋晟之间的关系也未僵持恶化至此,定不会与眼前这和尚多费口舌。
可今非昔比,他方才不过是下地走了一段路,便已有些直不起腰,仿佛浑身都在车辇底下轧碾过一遍,从心口到指尖都泛着酸软与无力。
回雪丹确实好用,但倘若不及时解开,对身体的反噬无疑是极大,即使有罗生丹和大梵经的真气吊着,之后怕是也不会好受。
裘衣的襟口严严实实地交扣而起,姜沉猝然被广衍抄着膝弯轻描淡写地揽起,因心绪未定而散漫眸光微微聚起,冷戾的影子在眼底一瞬即逝。
修长的指节扣住了僧人的后颈,一点寒芒自指缝间露出。
广衍低首,白袍的帽沿微微垂下。
不知是否为错觉,广衍眸中浅淡的墨灰似乎幽邃了不少,温润疏朗的五官依旧是从前那般慈悲平和,只是带给人的感受却全然变了。
因为先前疗伤的缘故,姜沉经脉之中流淌着的真气悉数为之封去,失了真气,后颈传来的力道比幼猫伸爪子还要轻。
若非是切实知晓姜沉是什么性子,最谨慎的猎手也会因此而掉以轻心。
手臂的动作牵动了创口,姜沉睫羽轻颤,冰凉指尖沾着肌理薄薄的痉挛,却是极稳,嗓音中不带任何情绪。
“放我下来。”
闻言,广衍只是微微笑了笑,如实道:“若是贫僧此刻松手,庄主该要摔下来了。”
“……”
在被人抱着出去丢人和在这和尚面前摔一跤两相抉择之下,姜沉未曾犹豫,只抬起覆着一层清霜的眉眼,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放我下来。”
姜沉周身一丝真气也无,眉梢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倦怠与疲惫,语调却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命令,也没有恳求。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依稀间,那个不动一兵一卒却慑得徽王败走颍川的谋臣风骨似乎由此可见一斑。
这是不管轮回多少次也不为风刀霜剑所磨去的东西,自初见伊始,便不移不折,不改不易。
广衍垂眸,其间的隐秘不宣的情愫似乎要满溢出来,却又被不动声色地克制住了。
后心骤然一寒,一股大梵经截然不同的真气抚平了身上的不堪的疲倦,姜沉微微蹙眉,很快便觉出了几分熟悉。
与大梵经的中正博大、容纳百川不同,那是一种浩然的磅礴,不带丝毫戾气的纯粹的冷。
乍一看之下,这冰冷的真气似乎与苏虹走火入魔后冷戾的真气十分相似,但实际上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体内被封住的真气在广衍注入的那道真气的指引下隐隐松动,气血两虚所带来的不适与无力化去,伤口却疼得厉害,姜沉眼帘轻颤,已无暇去计较广衍接下来的动作。
替他肃整好衣带,广衍解下身上的白袍。
宽大的白袍拢住了削瘦的身形,将底下的淡青的衣角尽数藏匿。
那件白袍似乎是一件法器,将高烧消退后的寒意无声挡去,姜沉靠在床畔倚了一会儿,待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去,才勉强起身。
视向身边的和尚,姜沉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脑海中菩提尊者的身影却是一瞬而逝。
……
“……佛子玄烛本是天潢贵胄,少时遭遇苦厄,国破家亡,后为苍生所负,舍佛骨入魔,屠尽漫天神佛,陨落圣墟,与其国族人与百姓化作幽冥。”
苍老的僧人双手合十,絮絮说道。
长亭有雪,玉琼飞花飘落于六角飞檐,姜沉听罢只是微微摇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菩提尊者听到那声笑,却并未动怒,只是平和问道。
“姜小友缘何发笑?”
“没什么,”姜沉敛去笑意,淡声道,“只是觉得那和尚太傻了。”
“倘若是我,既已成佛,为何又要舍弃佛骨,与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置气,以致徒生心魔,殉身同葬,平白污了佛子之名?”
菩提尊者念了一声佛号,含笑道。
“未知其苦,不可言曰,不可言曰……”
……
数年前的对话与场景历历在目,因为苏虹的身份,姜沉曾无数次与菩提尊者有过交谈,却唯独对这一段记忆犹新。
复又清明的视线落在广衍身上,姜沉顿了顿,带着几分试探缓缓道。
“佛子…玄烛?”
听闻,广衍望向姜沉,微微笑道:“玄烛是贫僧曾经的法号。”
姜沉眸光微动。
“广衍是你如今的法号么?”
僧人微一摇首,笑道:“不是。”
果真是被夺舍了。
姜沉眸中的神情略微一黯,就连自己都不曾觉察。
“你会一直是‘玄烛’么?”
将那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僧人唇畔微弯,墨灰的瞳色却是暗了下去。
“也许会,也许不会。”
将姜沉微皱的衣袖抹平,玄烛徐声言道:“你口中的那个人为压制庄主体内失控的真气,修为连跌两大境界。”
“如今已不是贫僧的对手,身体自然会为贫僧所掌控。”
姜沉侧首看向他,面无表情。
似是不愿看到姜沉此时的神色,玄烛抬手将法衣的兜帽敛下,将方才的话端轻轻带过。
“庄主若想救人,便要与贫僧约法三章。”
玄烛道:“第一,人由贫僧来救,庄主不得出手,妄动真气。”
姜沉缓缓抬眸,打断了他:“你如今既已不是佛子,人间帝王的死活,又与你何干?”
手掌轻轻按在了姜沉的肩上,玄烛只是笑了笑。
“这是贫僧与那名为‘广衍’的僧人的赌约。”
玄烛轻轻勾唇:“他赌庄主心如止水,不会为任何人动心。”
僧人微微俯身,轻声道:“但贫僧不信。”
“贫僧赌,庄主日后必会为一人情根深种,至死不渝。”
搭在肩上的手便被猛然拂开,姜沉抿平了唇角,冷冷道。
“我钟情谁,不钟情谁,又与你与他何关?”
一阵胸闷气短,气血不可抑制地翻腾开来,姜沉轻轻喘了一口,眼前微微暗了暗,似有血色蒙蔽了视线。
紧接着,喉间便泛起了丝丝腥甜。
“谁又要他……舍命来渡?”
愈渐浓郁的绯色蜿蜒出紧抿的唇角,玄烛以指触到了姜沉唇瓣间渗出的朱殷。
殷红的血仿若胭脂,为浅淡的唇色为点缀上昳丽的秾艳,玄烛轻轻笑道:“倘若贫僧赢了赌约,他便再也不会回来。”
“可要是贫僧输了……”玄烛微笑道,“诚如庄主所愿,贫僧自会选择离去,从此身消道解于世。”
“不论庄主愿不愿,想不想,赌誓已成,绝无转圜的余地。”
“生与死,去与留,全凭庄主定夺。”
只在你一念之间。
姜沉闭了闭眼,捱过心口一阵彻骨的寒意,低低一哂。
压抑感再度席卷上来,姜沉无声咽去喉中甜意,嗓音微哑。
“约法三章,玄烛法师只说了一条,剩下的两条又是什么?”
唇畔微微一凉,似是有什么东西抵了上来,姜沉睁开眼,眉峰颦起,并未开口,神情之中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
不吃。
自从济崇道出那所谓的“糖”是菩提丹后,姜沉便再也没动过那锦囊,后来又连同无面一起交给了花神仙子,待此间事了,再由老太妃还予广衍。
“这便是第二条,”玄烛淡淡一笑,不徐不疾道,“庄主若再不应,陛下那边怕是……”
话音未落,柔软的唇便已触到了指尖,而后轻轻衔走了那枚菩提丹。
广衍(念台词):贫僧赌,庄主日后必会为一人情根深种……
姜沉:???日后???你不对劲
其实广衍和玄烛是一个人两个人格=v=但是两个人格之间并不认为自己是同一个人
看到有小可爱说看不懂又复盘了一下发现仓促之下人称是有点歧义,修改了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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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罪业(6)(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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