囫囵咬破了糖衣,还未待那莲子的苦涩弥漫开来,便已将那丸药吞下,姜沉抬首望着玄烛,眸间万般情绪俱归于消无,只余一片无澜的平寂。
玄烛唇角微弯,倒也没有多加为难。
“第三条贫僧尚未想好,庄主便先欠着。”
说着,玄烛已伸手推开了轩窗,轻车熟路地翻出室内。
姜沉眼皮微跳。
似乎方才这和尚便是忽然出现在静室之中的。
山岚间的露气深重,一条隐青的幽径随着瘴翳的浮动时隐时现,姜沉真气全失,视野十分有限,不多时便落在了玄烛后面。
神识无声逡巡过四下,一片氤氲之中,姜沉微微抬腕,瞥向那发烫的佛珠。
紫檀珠本是佛修常佩戴于身的法器,有镇魔辟邪之效,于修行大有裨益,轻易不离身。
像是老太妃手中的那一串,便是当年菩提尊者所赠。
至于赠佛珠在佛门之中有什么寓意,这就不得而知了。
垂首怔神之间,姜沉便险些撞在僧人的肩头。
玄烛道:“到了。”
姜沉顺着玄烛的视线望去,小禅山上的境况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姜沉所居的静室在小禅山侧面主峰的山脚下,峰峦之上地势嶕峣,人烟稀少,几道废弃的铁索下鹰隼号鸣,凄异非常。
脚下微微一轻,身体便为那僧人带入怀中。
不等姜沉出声,玄烛抬手以指点在了姜沉的唇角,淡淡笑了笑,“这是贫僧先前未想好第三条。”
“此处无人看见,别喊。”
铁索结着一层冰霜,湿滑无比,玄烛揽着一人,却宛若行在平地之上。
罡风如刀,未及面靥便为僧袍悉数挡去,云底传来几声鹳鸟尖锐凄厉的哀鸣,玄烛散漫一挥袖,匹炼的真气掠过铁索下的雾气,激荡层云。
不足须臾功夫,周遭除却呼啸的风息,再无动静。
姜沉嗅到了风间微薄的血味,顷刻后又为玄烛衣袍上的优昙花香与清幽檀息冲淡。
温热的气息在耳畔一触即分,低低的嗓音掠过耳膜,微微发痒。
“露重道滑,庄主可别分神啊。”
昨夜方下过一场连绵的阴雨,姜沉甫一落地,浓郁的土腥气便扑面而来。
在一处相较平坦的地方站稳了脚,姜沉转身看向玄烛,以手拢住了翻飞的衣袂。
“以我如今的状态,跟去了也是平添麻烦,”袖底的指尖在那暗镖上轻弹,姜沉道:“玄烛法师现在后悔,将回雪丹还予我,尚还来得及。”
玄烛凝视他良久,唇边笑容微敛,缓缓道:“若庄主此时服下回雪丹,必死无疑。”
“是么?”姜沉仰起头,微微侧首,低哂:“……求之不得。”
“即便有药王谷的罗生丹相救,我也活不了多长时日,身上的杀障……没准哪一天控制不住,便要走火入魔,成了一个祸害,”姜沉一顿声,冷诮道,“与其死得这么身不由己,不痛不快,倒不如此时……”
余下的话尚未说完,口唇便被紧紧地捂住了,再也吐不出一字。
脊背抵着岩壁,皮肉下的凸起的骨骼与嶙峋不平的石纹相凿,砂石粗糙的质感磨过,虽并不怎样疼,却极为地怪异,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哑然与肆意,姜沉轻轻蹙眉,却没去挣玄烛的手。
大抵是顾忌着姜沉身上未愈合的伤创,玄烛以手背缄了姜沉的口,另一只手却是隔在石壁与姜沉的腰身之间,淡淡地垂眼。
“清醒了么?”
眸间似醉非醉的迷离散去,姜沉神色如常,显然是清醒得很。
玄烛忽而笑了,而后松开掌底桎梏。
“大梵经中,有三千大道,其中有一条名为‘浮屠’,庄主可知晓?”
“释迦牟尼未成佛前,曾以割肉啖鹰,以身饲虎,”玄烛望着姜沉眸中不化的霜冷,温声道:“不曾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鹰虎无餍,得了尼佛全身血肉,依旧不思悔改,我行我素。”
“忉利天主感念尼佛慈悲,而忧佛门后生布其后尘,故创‘浮屠’一道,以警戒佛门后生。”
后背的麻木尚未散去,姜沉指节微缩。
觉出了姜沉情绪的变动,玄烛顿了顿,笑道:“浮屠道又名因果道,讲求的是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千仞峰上,他为救庄主,心甘情愿舍去半身寿数是因;而庄主为报其恩,最终心甘情愿死于他之手,这便是果。”
“因果相承,方就大道。”
玄烛俯身扶正姜沉发间的木簪,指了指姜沉的心口,“庄主的命中有他的半数寿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庄主命陨,因浮屠道的缘故,贫僧在这具身体之中,亦不能长存。”
“更何况,”玄烛道,“庄主曾救过贫僧一命,是以贫僧舍不得庄主死。”
这佛子玄烛至少也是千余年前的人物,姜沉眼帘半垂,只当那是一句随口杜撰的戏言:“我何曾救过你?”
高大的山峰将天穹隔成昏晓两端,玄烛背过身,半身衣衫拢在瑰奇的云霞之中。
“走吧。”
·
那边祭台之上,百官贺声渐微,隋晟身着玄色祀衣,暗金的龙纹熠熠生辉,旒冕下的神情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时辰到了。”
身边的赵公公小声提醒道,隋晟这时才自那魂不守舍的状态里缓缓回神。
内侍护卫左右,国祀的主持者,也由无相寺换成了太清宫。
湛同光虽是毒伤初愈,但因挂念着陛下的安危,亦是不敢怠慢。
风波未定,此时例行国祀是有风险在的,但隋晟却鬼使神差地再一次忤逆了青姜沉的本意。
望着面前的祭台,隋晟自欺欺人地想——
如果,如果他再恶劣一点,那个人是不是就会醒过来,像从前那般痛斥他一番,而后待在他的身边一条一条将那些错误纠正?
视线沉郁地扫过祭台下各怀鬼胎的臣子,隋晟的目光最终以昌西侯为首的世家身上,心中的苦闷的同时,又多了一丝庆幸。
他被昌西李氏控制了这么多年,心中的暴虐与扭曲快要把他逼疯了,隋晟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姜沉知晓了他并非当年先帝流落在外的小殿下,而是逆贼徽王的遗腹子时,会露出何等的神情。
隋晟接过了赵公公手中的香烛,宽手向天地一礼。
如果先生能够醒过来,他必然会与昌西侯作个了断,去做一位真正的明君。
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将先生藏在宫中。
倘若……先生未能醒来……
香烛之上燃起的火星骤然熄灭,隋晟身后,一道饱含杀机的剑锋袭来。
“铮!”
两柄法器碰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嗡鸣。
一击未得逞,太清宫大长老并未恼怒,只是斜睨向湛同光,冷冷一笑。
“破境失败的滋味不好受吧?”
几道剑光闪烁,内侍的头颅为利刃斩下,眨眼之间,祭台上的内侍已然死伤大半,湛同光却是微微恍惚,那日破境失败的情景依稀又浮现在眼前。
心境陡变,湛同光一晃神的功夫,大长老的剑身已刺穿了左臂。
在痛觉的刺激下,湛同光略略回神,掣剑荡开大长老与几个太清宫道士的攻势,掐诀凝出一道符。
赤金的结界将隋晟与赵公公的身影笼罩起来,湛同光向祭台下望去,却是心头一凉。
祭台上险象迭生,祭台下的人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
是阵法!
大长老抖去剑上血珠,讽道:“药血珍贵,却要浪费在已死之人身上,可惜。”
湛同光握住拂尘的手一紧。
倘若说无相寺出了广宣一个逆贼已经足够震撼人心,帛飞羽贵为太清宫大长老,太清宫无主后的半个掌权人,又为何要铤而走险?
三家之中,如今还有几个人是全然干净的?
湛同光:“陛下……待三家不薄。”
看破了湛同光目光中的惑然,帛飞羽闻言喟叹一声:“湛少监,你太幼稚了。”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天郡之中,无人不追名逐利,无人不贪图享乐。仙门式微,皇室圈养修者不过是为了权术制衡,吾太清宫老祖有心改变这样的局面,重整仙门,奈何寿元将尽,已是无力回天。”
帛飞羽垂下剑锋,示意太清宫弟子退下,追忆道:“当年,苏虹苏宫主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身怀药血的少年,宫中上下都以为那会是挽救老祖最后的方法。”
“没想到宫主却是为了一个外人,毅然叛出太清宫,以致走火入魔,身消于世,多年苦修拱手送与他人。”
帛飞羽目光微沉:“修者立身于世,毕生所追求的是大道,是长生,如今却要为了那点微薄的名望与望岳书院的走狗一齐为皇室效命,困于朝堂一隅,若后宫妇人般和世家争宠,湛少监与我太清宫俱是尊为修者,难道心中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湛同光茫然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好、好……好!”
剑锋之上的铁锈褪去,幽蓝的铭文盘桓斗转,帛飞羽的修为也在这一刻显露出真容。
道一!
帛飞羽冷笑一声:“既然湛少监与吾太清宫道不相同,今日便留不得你。”
帛飞羽一并指,在真气的引动之下,无数利刃悬空而起,昆吾剑阵中的剑气骤然裂作成千上万残虹,飘然而落。
湛·不是在挨打·同·就是在挨打的路上·光:请给我换剧本,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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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罪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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