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瞬。
湛同光却是在这一刻看向了掌心的剑。
这柄剑名为“和光同尘”,由老钦天监所赠,从他记事起,便一直跟随于他。
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世人皆有“道”,唯独钦天监没有。
钦天监自天道设立伊始,便司掌天命,堪破天机,故而历任钦天监少监的命线都极浅,上一任少监百年羽化已算得寿终正寝。
在武帝之前,钦天监甚至可以介身朝堂之外,全然不问王朝更迭之变,修剑仅也是为了在必要之时执剑佑护苍生。
除却了这点用处,似乎再也没有值得钦天监挥剑的理由。
更为深重的茫然笼罩心头,湛同光不禁自问道。
他的道又在何方?又因何而挥剑?
落下来的剑光为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挡,帛飞羽微微一怔,面上的神情倏然变得难看起来。
从头发到眼瞳皆是银白的妖道竟在此时有了破境之兆!
太清宫自太清老祖与苏虹去后,就再也没有出过炼虚合道以上的修者,帛飞羽苦修百余年,也只有在借助这昆吾剑阵时才能勉强达到道一,此时见一后生小辈有了再度破境之兆,如何不妒火中烧,又惊又怒。
然而,那无形的屏障也仅是昙花一现了一瞬,不多时复又归于平静。
直到身上的真气波动散去,湛同光方才如梦初醒。
顿悟往往只有那一刹,错过了,便只能等待下一次良机。
帛飞羽惊骇之余,亦是松了一口气,当即不再保留,三尺长剑含于胸口,屈指在剑锋上凌空一划,一滴血珠顷刻间融入法器。
在昆吾剑阵之中,帛飞羽与湛同光的修为几乎是持平的,但坏就坏在湛同光此时不但非是全盛状态,且对眼前之敌毫无杀心。
绚烂的剑光再度落下,在逼近湛同光身前时,由那破境之兆生出的屏障再度浮现。
胸口泛起钝锐的痛楚,一股用错了力的感觉令帛飞羽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一声轻笑忽然自剑阵中传来。
幽蓝的剑光为漫天金色所吞噬,冰冷之意蔓延至骨骼,帛飞羽小臂微微一寒,低头去看时,却是有一朵素白的九瓣莲以骨骼为壤,生长出血肉。
骨生花。
灰暗的纹路布满了整道祭台,玄烛一袭海青缦衣,单手作礼,微笑道:“久闻太清宫大长老之名。”
九瓣莲的根系仍在血肉之中蔓延,帛飞白目露狠色,挥剑削去了小臂之上的一片血肉,一道含着火灵的真气灌注其中,生生将那攀附于骨骼之上的骨花焚去。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湛同光一回首,情绪极淡的隐痛流露出一丝讶然:“……是你。”
姜沉身形拢在法衣之下,闻言只是轻轻颔首,倦怠地“嗯”了一声。
国祀冗忙,此时的湛同光并不知晓,在那竹楼之中,姜沉曾将救命之药拱手相赠一事。
瞧见姜沉苍白如雪的面容与紧抿的唇角,湛同光皱了皱眉。
“受伤了?”
自那望岳书院前的一面后,湛同光已有许多时日未曾见到姜沉,那时眼前的人虽是削瘦,却未清减至此,宽大的法衣披在身上,轻盈若山间的一抹的云岚。
湛同光上前按住了姜沉的手腕。
袖底露出的指尖了无血色,宛若一块未经温养的冷玉,指节小弧度地蜷着,是一个极其紧绷的姿态。
姜沉撩起眼尾,并未如先前一般抽回手去,懒懒地又阖去眸,任由湛同光试探去。
尽管广衍已仔细为他温养修补体内残损的经络与魇骨,但那薄弱的底子却已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湛同光端详那脉象了许久,非但没有舒眉,反倒将眉宇皱得更深。
显然得出的结论与广衍所断的并无二般。
气血虚浮,脉象紊乱,非是长命之人。
银瞳中星芒闪烁,湛同光凝目望向姜沉手腕上的命线,眼底一片愕然。
几乎要湮灭的命线为佛珠之上无数道殷红的命线缠绕起来,纠葛不清,散乱如麻。
至于之前所看到的第二条命线……已经消失不见了。
眼底微微刺痛,湛同光偏过头,眸中闪烁的星芒黯淡下去,细细的血丝匍匐于瞳珠,惟有仔细看时,才可觉察。
命线是一种极其玄妙的东西,钦天监所修的星瞳之术虽然能够看得出一个人寿命的长短,但却不会轻易去看,更无法改变。
湛同光第一次去看姜沉的命线,是出于好奇。
而这一次再看时,却已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不自觉地看向那与帛飞羽对峙的僧人,湛同光敛下眼目。
隋晟与赵公公被湛同光所绘制的符咒护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境况。
目注着那素来没什么情绪的钦天监少监握住了姜沉的手腕时,一种名为嫉妒的业火几乎要划破胸膛,让隋晟忍不住心生恶念,想要将那“肆意妄为”的妖道千刀万剐。
心底的另一道声音却在一遍遍地道——
这是你自找的,你活该看着本该与你最亲近的人为旁人随意触碰,你却只能隔着云端仰望。
湛同光并此时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九五之尊记恨上了,只是随手施起一道结界,将卷至姜沉身前真气的风浪悉数挡去。
但湛同光很快就发现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僧人出手极有分寸,帛飞羽攻向这边的剑气来不及凝聚,便为轻描淡写地一拂袖拍碎。
胸臆中的不平之气淤积,帛飞羽双目隐隐泛起赤红,却因城府极深,并未显露出来。
“无相寺自诩身置世外,从不干涉朝堂之事,阁下身为佛子,却六根不净,是想要讨好天郡隋氏,好与世家分一杯羹吗?”
这一席话说得尖锐极了,玄烛轻轻轩眉,道:“贫僧并非为陛下而来。”
拈手一道佛印掠来,若枯灯负雪,天南烛照。
帛飞羽的身体撞上了剑阵的边界,鲜血夺口而出。
玄烛淡淡敛手,俯身同帛飞白不知说了些什么。
极细的银线缠绕住帛飞羽的手脚,帛飞羽面色发白,神情却是微微恍惚,喉核滚动。
“你、你是……”
话未语尽,葳蕤的骨花便自帛飞羽心口生出,玄烛微微一笑,轻声叹道。
“我所为的,自始至终,不过只有姜沉一人罢了。”
昆吾剑阵随着帛飞羽的陨落而溃散,姜沉抬手拉低了法衣的兜帽。
祭台之上一片血雨腥风,祭台之下亦是未得平静。
太清宫弟子与金吾卫、千机卫厮杀至一起,鲜红的狼旗飘摇。
北狄。
前尘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姜沉掩唇轻咳一声,微凉的风激起了嗓中的痒意,然后便再也止不住。
原以为这一世会因为事态的改变而错开本来的轨迹,阴差阳错之下,竟是又重蹈覆辙。
半数江山尽数沦陷于北狄之手,姜沉那时被段广寒囚在大理寺中,再度醒来之际便又重新回到了北狄。
北狄气候恶劣,即便是盛夏之际茫茫大漠之中也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绿意与生机,慕舆野却不知如何作想,居然在地下设了一处水牢。
浑身都是冷的,肺腑间猛然带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灼痛,姜沉干咳了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喉中甜腥。
湛同光眉头轻皱,指尖在腰侧的乾坤袋上踟躇良久。
修者修行必先塑其体,故而鲜少会有修为修为到了炼虚合道,还会对温度极为敏感者,更何况此时已是暮春,天郡中最娇气的王公贵族都已褪下了氅衣换作春衫。
犹豫之际,玄烛便已临至姜沉身侧。
月白的氅衫拥住了肩头,姜沉身形微晃,眸中碎影阑珊,氤氤氲氲洇开一片痛色。
姜沉还是低估了这副身体的孱弱程度,不过是片刻功夫,几宿歇息养出来的精神已有些支持不住。
玄烛拦手捞住了姜沉,手臂隔着厚重的氅衫觉出那法衣底下轻微的颤抖。
“冷?”
姜沉以齿咬住了舌尖,轻轻向玄烛摆了摆首,微抬眼皮:“累。”
席卷上来的困倦与腰际麻木的痛楚侵蚀着心神,姜沉缓了一会儿,才道:“不必管我,此番北狄来者不善,金吾卫与千机卫挡不了多久。”
眸底酽深的墨灰在姜沉身上扫过,玄烛低低笑了一声。
“好。”
祭台之下,卫老将军以戟逼开了太清宫一众弟子的剑锋,向身边的奚邈喝道:“敌众我寡,勿要恋战!”
奚邈只微微一点头,手中乘龙□□入北狄人的咽喉,动作却已迟钝了不少。
他在静室之前跪了一天一夜,身上刀口未合,隐约的血腥味在鼻端弥漫开来,奚邈木然掣回枪柄。
太清宫中混杂着的北狄人并不多,倘若仅有眼前的这些,倒还算不得棘手。
怕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的敌人待到双方两败俱伤以后才施然登台。
破风声蓦然紧促,万条枝叶簌簌齐吟,鬼魅般的玄影如丸走阪,掠过众人。
强横的一掌不带任何花哨,向卫老将军毫无防备的后心袭去。
与此同时,悠远的梵铃声透过浓重的山雾与浮屠晨钟交织成一片,诡谲的禅意悄无生息地蔓延开来。
入鬓的长眉和着那双慈悲目一同垂下,身着海青缦衣的僧人便已落在了卫老将军身后,抬手与来人对了一掌。
有课更新晚了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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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罪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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