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之下,无数北狄人为之一骇,显而易见的忌惮之色流露而出。
原因无他,只因这一曲带给北狄乃至十八部的震撼与恐惧已然刻入骨髓,是多少年岁过去也无法抹除的刻印。
昌西侯遥遥注视着那祭台之上的身影,深暗的目色终于浮现出一丝动容。
此乐为周云侯所作,曲为破阵。
十数载光阴以前,塞北曾也是有一位这样的女琴师,端坐高楼之上,朱衣绯裳,素手拨弦,为神策军数万将士与丈夫抚琴。
逝水东流,伊人已去。
袖袍翻飞,手背之上隐有青色的筋络浮起,玄烛眼底暗淡的九瓣莲幽光流转,面庞上犹是携着笑意,却是不再留手,掌底浩然的真气凛然长驱。
慕舆赤哲挑了挑眉,亦是觉察出僧人这一掌中所蕴含的杀机与戾气。
佛修素来以慈悲为怀,手上的业障与杀孽相比其他修士无疑要轻得多,可这和尚非但出手狠厉,且身上的杀业异常之重,掌风迫近时,似乎还能隐约听见幽冥之下的厉鬼哭号。
指尖在弦上拂过,姜沉微微侧首,面色却渐渐惨白起来。
琴弦乃是以神识所拨,并未动用真气,能够振奋大楚的士气,扰乱分散北狄与太清宫的精神。
如此,倒也算不得违背与玄烛的约法。
千年前的佛子修为再深厚,也不过一个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人罢了。
只要还是“人”,那边总有力竭的时候。
姜沉虽只见过慕舆赤哲寥寥几面,却深知这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慕舆赤哲天纵奇才,博闻强识,不仅对北狄极为了解,且对大楚的文化与风俗非常向往与崇尚,曾广揽天下鸿儒,学习大楚的礼易诗书。
……又在学成之际将招揽的儒生悉数埋进土中,活活饿死后在大漠的烈阳下足足暴晒数月,才挖出了干瘪的尸身,斩下头颅送回了大楚。
与慕舆赤哲残暴的手段相比,慕舆野可就要差远了。
姜沉手上无力,封住的穴道并未困住湛同光许久。
指尖上的刀茧磨破,斑驳的血迹落于琴弦之上,湛同光目光一颤,只是如今却已无法阻止了。
一旦打断,姜沉立时便会遭到反噬。
点点红梅般的殷红洇出冷白的唇瓣,姜沉垂首嗪笑,身上的冷戾似也在琴声中铅华洗尽,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在心头。
仿若身如一叶轻舟,水波流向何处,便荡向何处,野鹤闲云,凭心所往,无拘无束。
祭台下,玄烛与慕舆赤哲转眼间已走过数十回合。
两掌相对,二人皆是赤手空拳,谁也未曾动用兵刃,却要比任何一处的战况都要惊心动魄。
截然不同的真气碰撞在一起,却是一触即分。
慕舆赤哲掸去身上浮尘,湛蓝的双眸流露出些许欣赏之意。
“倘若阁下早生十年,大楚第一人的名头,恐怕还落不到一个女人的头上。”
玄烛负手而立,唇边笑容未变。
慕舆赤哲双眸微眯,拇指不著痕迹地抹去了掌心残血。
看似这一番交手并未分出上下,实则高下已见。
眼前这无相寺的年轻和尚虽然只有道二的修为,所修炼的心法却极为诡异,真气之深厚也不像是一个道二修者所能够拥有的。
受琴音的影响,北狄与太清宫的攻势节节后退,溃败之象已然显露。
胜利的天平,似乎依然倒向了大楚。
……是么?
晨雾散去后,澄澈明朗的天幕放晴,少焉,却是为一片乌云遮去。
劫云伴着雷光落下,湛同光瞳孔一缩。
眼前的这一幅景象他再清楚不过。
那是惟有炼虚合道境界的修者突破才会出现的渡劫之云。
若要说谁最有可能在此时突破,莫过于半月前闭关的护国剑神,然而这道劫云却是浓深的暗色,与护国剑神所修的心法《山海归元》毫无相似之处,且劫云的强度,也非道一修者突破所能比拟的。
何人在此渡劫?
玄烛眉心微皱,慕舆赤哲却是瓮声笑了起来。
血红的刀光斩裂天穹,聚散的雷云瞬息溃散,更为强横的真气波动扩散而出,在那遥远的天际,似是有一道人影闪现而出,不过几撮呼吸间,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祭台上。
湛同光横剑挡于姜沉身侧。
散下的褐发因月余为曾修剪而垂至后背,来人一身毫不起眼的玄衣,双眸中神光内敛,与慕舆赤哲如出一辙的湛蓝瞳目望着姜沉,连看都未看湛同光一眼。
慕舆野。
“姜沉便是青厌君,青厌君便是姜沉,难怪就连段广寒那等薄情寡义之辈都会对你,屡犯妇人之仁,”慕舆野笑了笑,手下却是毫未留情,赤红的真气闪烁间便已崩断了数根琴弦。
湛同光为慕舆野打出的那道真气迫至数丈之外,手中的法器和光同尘竟是在那赤红真气的扭曲下微微卷刃。
喉间压着的一口鲜血悉数喷吐在琴身之上,腰腹处的创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姜沉微咬牙关,身形摇摇欲倒,却又被慕舆野扳住了肩头。
扫过那张瑶琴,慕舆野嘴角微挑,英异深邃的面庞上浮现出追忆之色,“你是周常棣的儿子?”
姜沉咽下嗓中的甜意:身体却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指尖灼烫的痛楚一路烧至心腔。
“是又……如何?”
“周常棣曾救过孤,你若是他的儿子,我们当是见过。”
慕舆野悠悠道:“放眼你们整个中原,也就只有周常棣一个算是好人,可惜死脑筋得很,就连大楚的皇帝都已经不信任他,却还是数次拒绝了孤的邀请。”
思绪急转,姜沉喘息一口,忽然想到了当年从云侯府搜出的密信。
那是北狄特有的信封,里面的信笺被焚去,其间内容业已无从得知。
那信封与一些自北狄缴获的物什混在一起,故而未曾引起大理寺的注意,但姜沉却是深知此物绝非当年神策军自北狄所缴获。
只是当时周云侯已经被打上了徽王逆党的名头,再加上这一等罪,只怕就连云侯夫人以丹书铁券保下的云侯府亦是无人可幸免,故而姜沉暗中遣人将那信封从云侯府中带了出去,并未上达天听。
慕舆野隔着厚重的衣衫掂了掂那单薄的肩量,“你不姓姜……你的本名叫什么?”
姜沉抬眸视向慕舆野,眼前愈来愈多的重影宛若群魔乱舞,于是索性又合上了眼帘。
……
琴声骤然止歇,识海之中,金色的大千世界为暗淡的灰白吞噬,万顷莲池瞬息枯涸、凋零。
一道缩影盘膝于莲台之上,雪白的僧袍垂下,双手合十,神情淡淡,宛若神佛。
那灰暗并没有蔓延至莲台方圆十丈内,广衍缓缓启目,柔和的真气扩散至整片识海,接天的碧色自那一片衰败中生长出来,花蕊含苞待绽。
闻到那琴声,极轻的叹息自僧人的唇畔溢出。
“救得了么……”
这一问不知是问向谁,也不知是为谁问,广衍缄默半晌,自莲台之上徐慢起身,向圣墟之前的古石走去。
清水漫过僧衣,湍急的溪流淘洗过河床中的砂砾,柔软的水草招展着攀附其上。
圣墟的殿门紧闭着,却不再传出先前那般为痛苦的哀嚎尖啸,而是有一道慈和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
巨大的殿门敞开,又在广衍踏入殿中的那一刻合上,菩提尊者立于殿中,容颜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掌中提着一盏灯,见了广衍,也只是温然笑了笑,神色中没有丝毫的意外之色。
“殿下既然来见我,想必老僧留下的三封信,殿下已经看过了。”
听到菩提尊者的称呼,广衍眼底仍是一派平静,默然少许后,才道:“天机不可道尽,当年之事非是尊者一人之过错,贫僧业已放下,尊者本不必这样。”
眼前的菩提尊者只是一缕残魂,以那盏冥灯作为介体扣着,故而身形有些微微透明。
闻言,菩提尊者喟叹一声,苦笑道:“当年,是老僧一念之差,误将那块佛骨种在了殿□□内,才害得殿下亡国,帝师殉道,此为老僧的罪业。”
“既有补救之法,老僧当尽其力,百死无悔。”
微微一顿,菩提尊者面上苦涩更甚,“殿下口口声声说已经放下,又缘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叫帝师大人重生,又一遍复一遍地妄图扭转既定的结局呢?”
广衍深深阖眸。
圣墟之外,莲花绽放,玉叶亭亭,香风暗送。
“轮回并非是周而复始,光阴的洪流总要向前走,殿下重复地滞留在这一段时空内,乃是逆天而行,”菩提尊者叹道,“分魂不过是一个前兆,殿下若是再不回头,是要魂飞魄散的。”
“大楚可以没有帝师,却不能没有殿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望殿下莫要为一叶所障目,及时止损,继承大统,肃清朝堂。”
听罢菩提尊者的劝告,广衍双手合十,而后稽首向菩提尊者一礼。
“多谢提点。”
圣墟的门复又开启,广衍淡淡回首,望向菩提尊者,面上忽然浮起一丝极浅的微笑:“只是……不试一试,怎会知晓最终结局,是喜是悲?”
……
见姜沉不再言语,慕舆野手掌微微施力,便将那瘦削的身躯提了起来。
端详着姜沉的面容,慕舆野笑道:“做了这么多年死对头,照理说故应当将你千刀万剐,再悬在北狄的狼旗上示众。”
“但是现在,孤改变主意了,”慕舆野道,“中原人负你良多,孤当年对周常棣的承诺却还作数。”
姜沉身上的衣衫俱是浅色,衣料底下渗出的绯红霎时便在侧腰晕染开来,湛同光心口一紧,和光同尘一剑已是斩向慕舆野头顶。
慕舆野冷笑道:“不自量力。”
一柄重刀的形态自掌心浮现,血红的刀影悍然与和光同尘撞在一块。
剑身不堪重负,发出阵阵嘶哑的悲鸣,湛同光耳目失聪了一瞬,口鼻之中顿时溢血,铺天盖地的威压倾轧下来。
骇人的威压遽然一轻,湛同光向后退了足有十数步,才支剑勉强稳住脚。
慕舆野低下头,一根染血的琴弦刺穿了胸口,深深埋入肌理。
右臂软软垂下,布满皲痕的魇骨终是不堪重荷断裂开来。
肩头捉握着的手松开,姜沉身形一晃,缓缓向后倒去。
却并未如同所想的那般摔下祭坛,而是为一人揽手接住了。
熟悉的体温隔着衣衫,那气息为冷檀所浸,不带丝毫的烟火气,姜沉眼帘微颤。
僧人垂下眸,瞳孔深处的莲印在灿金与银白两色间流转,最终定格在了灿金,修长的手指微抬,那张凤首瑶琴便落在掌控之中。
琴弦为慕舆野震断了四根,其中一根完好的又被姜沉抽走了,惟有两根弦尚且可以用。
指腹轻轻按住了琴弦,分明是风雅而从容的动作,在那僧人手底莫名地却多了些许悲悯与怆然。
“贫僧在这。”
姜沉艰涩地勾了勾唇,兀自颤动的眼睫在经脉中大梵经真气的安抚下平复。
待怀中人再无动静,广衍才徐徐移目。
那平静的眸光至极,却是裹挟着幽微而隐秘的危险之感。
我终于写到这了!
怕有小可爱看不明白,我我我换一个好理解的说法——
双重生,重生了不止一次,重复的一直都是同一段时间,就好像是攻在不断打同样一局游戏并试图打出he的大结局,结果一直打出be……且姜沉每一次重生都会恢复出厂设置,只有这一次是例外,姜沉记住了上一局的部分关卡,但没记住攻=v=
另:快要考试了,手头有十几篇论文要写,为了保证质量隔日更QAQ放假会日六补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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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罪业(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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