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支着头,昏沉不堪,掀开眼皮看了眼黄勤臻,复又闭上,道:“燕徊已死,你还要为自己反抗吗?”
黄勤臻不说话,亦无动作,似在沉思。
“如今皇城内,姓燕的活着的还有两个,就算你拼尽全力都杀干净了,可别忘了,安南还有一个贺王。”燕衡依然不睁眼。
他轻声细语,疲惫尽显,轻飘飘的语调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高淳有本事伸手万里去解决他,燕徊有办法让他在奔丧的路上死得理所当然,你觉得你也有那些个瞒天过海的办法吗?”燕衡道,“黄将军,你该为自己谋条后路。”
莞尔,黄勤臻掀袍跪下,拱手定声道:“微臣自然为皇城内的两位王爷俯首称臣、马首是瞻。”
燕衡挥挥手,示意揭过。他思索少倾,突然睁眼,指尖还算收敛地轻抓谢承阑的手。
彼时谢承阑正给他处理手臂上崩裂的血口,瞧他如此反应,手上动作都轻了:“弄疼了?”
“不是。”
谢承阑将人上下左右看了个遍:“那是哪儿不舒服?”
燕衡道:“我想走。”
谢承阑还以为他说的是昨晚应下的承诺,心想他这个状态可走不了,无不担忧道:“你先休息两天,等伤养好了,咱们再启程去巫州。”
燕衡摇头道:“不去巫州。”
“去哪儿都得先休息。”
“现在就走,去安国公府。”燕衡道,“去送我母妃最后一程,守着她明日下葬,以皇太妃的身份葬身皇陵。”
谢承阑一万个不放心:“你这样如何能——”
燕衡紧抓着他,盯他的眼睛都要湿了,口吻恳切道:“等会儿马车上睡会儿就好。”
谢承阑难得见他这般放声哀然,心生不忍,抿唇片刻,道:“那我陪你。”
“好。”
宫里的杀戮祸乱丝毫没影响宫外的热闹。
今夜才年初二,王都里的烟火整晚未歇,只是下半夜里变得稍稍稀少,却也足够惊动那守夜人。
宫里的后事有燕徏解决,燕衡他们无需操心,出了宫门倒是一身轻了。
马车里颠簸来去,燕衡靠着谢承阑肩膀,搭着眼睛小憩。偶有时无的鞭炮声惹得他一惊,想睡也没那个心了。
“谢四。”燕衡朦胧出声,眼睛未睁。
“嗯?”
燕衡轻按谢承阑胸口,回想起昨晚那把刀插在谢承阑心口的模样,他还觉得触目惊心。
“伤如何了?”
谢承阑道:“小伤,无大碍。”
燕衡睁眼,却也未落实处,像是自责:“昨夜,是我冲动,但——”
谢承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燕衡偏头向上,望着他侧脸,道:“知道什么?”
谢承阑攥紧他的手臂,答非所问道:“在吉州,我听闻我阿娘的死讯后,我也想去死,但这个念头也只闪过一瞬。我想,我要是也走了,我阿姐怎么办呢?”
“而且,我还没为我阿娘报仇,怎么能轻易死了呢?还有,那时候我都没明白告诉你我的心意……那么多事没做,我要是随我阿娘去了,不知道要留多少遗憾。”
“所以,我知道你真的很绝望,和我比起来。”谢承阑道,“你小时候经历那些,你虽不曾明白告诉我,但我看得清楚,你背后还有脖子的伤,是被生生折磨来的。”
“在王都的这么多年,你被燕衢忌惮,过着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日子。再后来,他们弃你如敝履,为了权势将你踩在脚下要置你于死地。一路走来,莫夫人死了、崔云璋死了、安福死了,到最后,太妃娘娘也殁了。”
“你眼看着你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去,你无能为力,你觉得,他们都会离你而去,甚至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以你很痛苦,你很疲累,你想离开人世,自我解脱。”
燕衡闷着头不说话。
谢承阑抬起他脸,垂眼注视他,拇指抹掉他眼角的湿润,俯身轻吻他唇,又很快分开。
燕衡扯唇笑笑,佯装不在意道:“谢兄啊,还没听你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谢承阑看着他眼睛,道:“云瑄,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不是你的错,那些都不是因你而起的。你只是在他们的选择里被迫逐流至此,你被他们的每一个抉择左右,走到如今,纯粹是你没有选择的选择。”
“你想想,若是燕衢不曾忌惮你、若是崔向舟没有抛弃你、亦或者崔云璋从始至终站在你这头,无论哪个假如都会改变如今的结局。你只是这诸多抉择里的‘果’,不要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燕衡顿住,轻轻叹息,转而轻笑一声破了苦相:“谢四啊谢四,你说我怎么真就栽在你手里了?”
“该是我着了你得道。这里,我没和你开玩笑。”谢承阑拉着他手,掌心贴着昨天的伤,感受那一下又一下炽热的跳动,“如果我的存在不足以留下你,那我甘愿陪你一起死。”
“我还要活成乌龟老王八。”燕衡碎碎念道,“老王八去巫州看看小王八,昴儿也应该长高了不少……”
谢承阑由衷笑笑,道:“我已经给安南去了信,让崔栖回来给你调理身体,继续医治眼睛。身体稍好些了,咱们就去看昴儿山虎。”
燕衡思索道:“黔州城下的军也该撤了。”
“放心,该说的信里都有交代。”
燕衡坐正身,眯着眼睛打量,“嘶”一声,道:“我怎么感觉,离别月余,谢兄比以前成熟不少?”
谢承阑不乐意了:“我以前也不幼稚吧。”
“本王在夸你有长进。”
“那谢某多谢王爷?”
两人对视一笑,扯散了苦涩,笑过后又依偎在一起。
“对了,清河上个月就来信说找到我阿姐他们了。”谢承阑道,“但我不知今夜是否能成,不敢贸然让他们回都,便将他们安顿在你那均州的红鸟山庄里。”
燕衡点点头,想到什么:“陶易呢?”
“关着的。”谢承阑道,“你想怎么解决?”
燕衡默然片刻,道:“安福怎么死的,他就怎么死。”
“依你。”
安国公府外,少有烟花炮仗声,那高门牌匾悬着白绫,里外还挂着白灯笼。
按理说,皇亲国戚的丧事本该由礼部操持,但崔婧的死就是燕晟的意思,他可没打算让崔婧风光地走,于是她的丧事,崔向舟这个当哥哥的便全权处理了。
马车停在府门跟前,谢承阑先跳下去,燕衡便攀着他手臂徐徐而下。
“雪停了。”谢承阑道。
燕衡抬头看了看,恍然道:“那白绫,比雪还叫人冷。”
谢承阑拍了拍他手背,是以安慰。
大门口前停了辆马车,守门小厮见了都惊奇不已,待看清了来人模样,便只剩惊悚了。
安国公府的人都认识他,都清楚他在牢里半死不活了,这会儿见他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还道见了鬼。
燕衡慢步上了台阶,冷冷看一眼其中表情最为夸张的一个小厮,视而不见地大步迈进去,道:“愣着做什么,去给你们主子禀告,元安王前来吊唁。”
小厮撒腿狂奔,人在前面跑,魂儿和燕衡在后面追。
此时的灵堂里,没有哀乐声响,连守夜的下人也没有,像是刻意为之。崔向舟在灵堂最中间地上盘坐着,给火盆里加纸钱。
除了他,还有两个小姑娘立在旁边。一个是崔云暮,另一个抱着婴孩的,是安宁公主,燕昭。
崔向舟听见小厮鬼哭狼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将人打发走了。
燕衡就在后面,扫一眼这三人及才足月的孩子,大步迈进灵堂,自觉拿了几炷香,在供桌上过火。
崔云暮和燕昭见了他不免发怵,两人便躲开眼神,索性不瞧了。
崔向舟依旧理着手里的纸钱,眼也不抬:“我是老糊涂了。”
燕衡不吱声,将手里的香烛分了几支给谢承阑,两人就跪在棺木跟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直到香烛插上香炉后,燕衡才有心思和崔向舟搭话。
“看来你都清楚。也是,”燕衡拿上一叠纸钱,和崔向舟对立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盆里送,“今晚的动静那么大,连解庭那个病号都知道伙同解恒华,带着手底下所有能调动的兵卫藏在暗处审时度势,你一个手眼通天的国公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算错,”崔向舟自嘲一笑,“一步错,步步错。”
燕衡轻嗤一声,觉得荒唐。要是所有的过错都是一句“算错”可以揭过的,那他因这些过错而受过的苦算什么呢?
“还记得之前我在行宫地牢里说的那番话吗?”
崔向舟不言声。
燕衡知道他装傻,便缓缓扭头看向崔云暮,笑了笑,语气不明道:“云暮,我进来这么久了,怎么不叫人呢?”
崔云暮眼神忽闪,哽咽一声,艰难道:“……表兄。”
燕衡还没表态,崔向舟便声音冷然地提醒她。
“叫王爷。”
崔云暮大概知道家里都做了些什么事,清楚如今再与燕衡攀关系也不合适,便改了口:“王爷。”
燕衡满意地点点头,视线落到燕昭身上,道:“公主呢?”
燕昭怔愣住,眨了眨眼,唇将动时,燕衡又出声打断,道:“公主可想清楚了,是依着崔家叫本王表兄,还是像从前一样,称本王一声小皇叔。”
燕昭不懂他的话中话,神思片刻,还是叫道:“小皇叔。”
燕衡听完起身,慢吞吞地靠近她,面无神情。
燕昭慌忙后退,抵到柱子上退无可退了,便将孩子抱紧,防止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燕衡只是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食指刮了刮婴儿的鼻梁,看上去十分慈爱。
他道:“这孩子,叫什么?”
燕昭迟疑地瞧他半天,确定他只是好奇这孩子的名字,才稍稍放下心,道:“叫崔——”
刚说出两个字,燕衡便道:“改了吧。”
“啊?”
“改姓燕。”
“听他的。”崔向舟依然是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声音却是肃重无比。
燕昭不敢多问,胆战心惊地应了下来。
燕衡又是满意点头,转回火盆前坐下,又开始烧纸钱。他道:“时候不早了,公主赶紧带着孩子回公主府吧。”
燕昭自成婚以来就住在崔家的,自个儿的公主府也偶尔才回去一次。但她隐约瞧出燕衡的别意,没多做犹豫,带着孩子和贴身丫鬟便急忙出去。
望着她背影远去,燕衡想到什么一笑,好心道:“对了公主,公主明日要是起得早,便进宫去瞧瞧你的好皇兄。”
一听这话,燕昭脚步慢下来,似在琢磨,但也只片刻功夫,她跑了起来,很快便不见踪迹。
燕昭走后,崔向舟也找由头斥退了崔云暮,燕衡倒是没阻拦。
很快,这灵堂里就只剩下三人。谢承阑只顾陪着燕衡,其他的什么都不插嘴,只要不伤及燕衡,也不插手。
燕衡手里拿着一叠燃烧的纸钱,在崔向舟眼前晃了晃,直到火星子燎手,他才松开指尖。
余烬落入盆里,瞬间成灰。
“你说,人被烧也如纸被烧就好了,那么快便化为灰烬,该是没有痛苦的。”
崔向舟依然保持沉默,这是这次,他连动作也沉默了。
“他们说,火起时,不少人听见我阿娘的哀哭惨叫声。她想活啊,但四处都是火,她出不来啊。”燕衡慢吞吞道,“一个身体健壮的活人,被烈火活活烧死、被滚滚浓烟呛死,最后被折磨得只剩骨头渣子,能干出这种事的,该多可恶?”
崔向舟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现在没有什么需要辩解的,说什么也都是错,你也痛快点吧。”
“其实我很想让你体验一把我阿娘的痛。”燕衡歪头看他,火焰在他眸里熊熊燃烧,照出他的兴奋,以及更深处的仇恨,“但我阿娘是好人,她医者仁心,她一定不希望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死于这种残忍的手段。”
崔向舟幽幽看着他。
燕衡扯下腰间佩剑,扔到一旁,道:“这是御前宝剑,我借了一晚。”他看向灵堂外,“我不希望在我母妃灵体前见血,她应也不愿见。所以,安国公自便。”
“崔三娘他们——”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保他们呢?”
崔向舟抽了口气。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也没有资格和燕衡谈条件。
崔向舟缓缓探手,触到宝剑剑身,手指慢慢攥紧。他紧握在手心,就那样跪着对着燕衡磕了一个头,那颤巍躬身的姿态,像是苍老了几十岁,两鬓的白发,在火光照耀下,更为醒目刺眼。
他一字一句道:“谢王爷成全。”
那声音浑然,苍白,无力。
这就是将死之人的嗓音,无力回天的嗓音。
燕衡朝他撒了把纸钱,穿堂风进来,将纸钱吹落满地,有几张固执地挂在崔向舟头上,不肯落下。
燕衡微微笑道:“崔向舟,黄泉大道不太平,去地府的路上,可别太顺当了。”
作者有话说(手动版):
要完结了,怪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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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旧仇终报心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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