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陪佘泛做检查,一直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他每个季度就要做一次全面体检,因为白化病容易并发一些无法治愈的疾病。
例如器官纤维化。
薛肆陪佘泛做过几次体检了,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回他就已经轻车熟路。
他们是在私人医院做的体检,做检查不需要排队。
就是结果总得等等。
等薛肆陪佘泛跑完了所有的流程后,两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知为何安静得有点莫名尴尬。
薛肆今年刚高考完,高考成绩还没出,但因为志愿的事儿已经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了。
薛老爷子当然希望他能够去读金融,从商。
但薛肆不可能顺着薛老爷子的意思,他对学不学金融没有意见,就是对这件事是薛老爷子提出来的有意见。
毕竟薛肆对薛家,素来一身反骨。
薛家人说西,他就一定会往东走。
高三学业繁忙,加上薛肆还有点别的事要做,佘泛又不能看手机,佘泛跟他的联络少了太多。
公立学校月假就一天,放了跟没放没区别…就算放了,薛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满十六了,可以干很多事,他需要累积资本供他脱离薛家。
……但他和佘泛的关系,好像就这样淡下来了。
十七岁的薛肆也不太确定,究竟是因为谁,又或者双方都有原因。
他只知道他高三那个寒假,因为公立学校的补习班,薛肆只放了年三十到初五六天假。
他在这六天假里本来是抽了两天来找佘泛玩,但在初二见到佘泛时,佘泛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亮着眼睛往他怀里扑。
不过半年不到的时间没见,十岁的佘泛就好像瞬间长大了许多,像个小大人一样沉稳了,也安静了。
他喊他,也不再是拖着奶声奶气的语调喊“哥哥”,而是一声简略的“哥”。
夏日的望星市是那么的炎热,火城之一的称呼向来不是虚言。
即便医院里开着空调,薛肆刚陪着佘泛跑了那么几趟,又帮佘泛送这个送那个,这么几圈下来,已经热得有点躁了,可佘泛却从头到脚裹得严实。
他太多东西会过敏,必须得保护好自己。
这点薛肆是知道的。
可今天他看着自那个寒假后,这还是今年第一次和他见面的佘泛,莫名觉得…小孩好像不是因为怕过敏。
佘泛太聪明,薛肆也不确定十岁了的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的“不一样”。
薛肆想找点话题,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的世界一地鸡毛,都是那些没法与佘泛说的话,快要十八岁了的薛肆,第一次认识到年龄的鸿沟有多么难以跨越。
佘泛还太小。
所以薛肆最后只是抬手,像是以前那样,隔着帽子揉了一下佘泛的脑袋。
佘泛抬起眼,他透过挡在他眼镜上的墨镜去看薛肆,薛肆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却能够看见薛肆的神色。
漫不经心的,还带着点…沉默。
仿佛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
佘泛垂眼。
他盯着自己的手套,主动开口:“哥,你准备读哪所学校?”
其实佘泛是知道薛肆跟家里的那些对抗的,毕竟薛肆从来不会瞒着他,总是直白地跟他说那些事,这一次也不例外,他问了,薛肆就答了:“老头子想让我就近直接读望星大学的商学院,我打算去北方。”
“至于报什么专业,还没想好。”
“…哦。”
佘泛这么应了一声后,两人之间又安静了下来。
薛肆看看他,也主动挑起了话题,他勾起嘴角,笑容有点散漫,大概是因为“聊起来”了,薛肆又露出了佘泛最熟悉的逗小孩的模样:“舍不得我?”
佘泛没说话。
薛肆有些无所适从。
人都说七八岁狗都嫌,薛肆经历了佘泛的七岁和八岁,没觉得哪里惹人厌了,反而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又乖脾气又好,逗起来也很有意思。
性格也特别好,从不会让人的话落在地上。
但现在……
薛肆是有点怀疑佘泛是在跟他怄气,怪他这么久没来找他玩。
所以他斟酌了一下语气,正想哄哄小孩,就听佘泛忽然说:“我看见外婆吃药了。”
十岁的小孩,本该是无忧无虑的,除开可能会让他们烦恼的学习和作业外,就整天想着去哪儿玩、想吃什么好吃的。
可佘泛的语气真就让薛肆有一瞬间错以为自己在跟同龄人讲话,如果不是他还能捕捉到那几分茫然和难过以及无助的话。
佘泛道:“哥,我有点害怕。”
薛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静止。
他隔着帽子放在佘泛脑袋上的手轻颤了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
他想他真该死,居然在这儿揣摩小孩不跟他亲近了。
……对于佘泛来说,他的世界就只有佘微雨与梁琼甃,还有他。
薛肆用力地揉了把佘泛的脑袋,他还没说什么,佘泛就忽然侧身一把抱住了他。
因为薛肆习惯性在跟佘泛并排坐时,就微微侧身,半面向佘泛,所以佘泛轻而易举地就抱住了他的腰身。
快要成年的薛肆因为最近在健身练力量那些,身形已经不是少年的单薄,反而隐隐有了结实的感觉。
佘泛和他差七岁,他现在就有一米八了,而佘泛还没开始发育,现在还才一米二几,他在薛肆面前太小,也太瘦弱。
薛肆轻而易举地就能够抱起他。
佘泛埋在薛肆的怀里,嗅着哥哥干净的气息,声音有点微弱哽咽:“哥,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我就是很怕。”
薛肆拍了拍他的瘦弱且在颤抖的脊背:“别怕,我在呢。”
“想哭就哭,不用憋着。”
薛肆抱紧了他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用手臂圈住他的脑袋,将过路人投来的视线和细微的议论声隔绝。
——因为佘泛的帽子滚落了下去,露出了他雪白的发丝。
在薛肆说出这句话时,他薄薄的T恤就被打湿,他怀里无助的小孩也终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只是佘泛始终压抑着哭声,只是轻轻抽泣。
真的长大了。
才十岁啊。
薛肆摸着佘泛的后脑勺,安抚他的同时,心里也是堵得难受。
佘泛到底知道了多少?
又到底明白了多少?
太懂事了…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
当天薛肆送佘泛回了家后,他俩之间好像就没有那一个学期的断联,薛肆笑着问佘泛现在还需不需要模特。
于是薛肆当晚留宿在了佘泛家里,也让他清晰地认知到了,佘泛确实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他已经不会缠着要听睡前故事了,话也少了点。
佘微雨说,因为她最近工作太忙,梁琼甃身体又日渐衰弱,能陪佘泛的时间少了,佘泛说话的人没几个,于是就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薛肆看着被摆在了卧室沙发上的娃娃们,想还过了喜欢娃娃的年纪。
——从前那些娃娃都在佘泛床上。
他给佘泛掖好被子,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攥在了手里。
佘泛睡着时力气很大,他五岁那时候睡姿极其令人头疼,薛肆就被他踹过一脚,那时候薛肆也轻,用梁琼甃的话来说就是现在的孩子都跟瘦皮猴子一样。
薛肆当时直接被他踹到了地上。
但现在薛肆也不是挣不开,就是没必要。
毕竟只是抓着他的手指而已。
次日薛肆还有事情要办,但这一次,他跟佘泛说了:“哥哥要去工作。”
佘泛正在吃薛肆做的早餐,薛肆在他家,比在自己家还自在、这里比他自己家还像他家。
梁琼甃都把他当半个孙子来对待的。
梁琼甃听到这话,佘泛还没说什么,她就先蹙着眉念了句:“你才多大呀,怎么现在就去打工啦?”
“早点赚钱。”薛肆开了句玩笑:“不然以后养不起弟弟。”
薛肆在薛家那边是同辈最小的,再往下就是小他一辈的了,他没什么亲堂表的弟弟妹妹。
所以说的自然是佘泛。
今天早餐煮的河粉,薛肆不擅长煎蛋,每次都煎不好,佘泛现在就咬着那个失败的煎蛋,嘀咕了句:“你明明是为自己。”
薛肆挑眉,又是那副逗小孩的表情:“我怎么就为自己了?昨天来不是给你带了那么多好吃的?”
佘泛看他,那双粉红色的眼睛清澈,却如同琉璃般浅淡,一眼就能望进人的心里,剔透得令人无端胆寒:“你想离开家里。”
薛肆停住。
梁琼甃看看自家孙子,再看看那半个孙子,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只是打了个圆场:“阿四啊,你是做什么活啊?”
薛肆顺着台阶而下,但视线却始终停在佘泛身上:“做点投资。”
这梁琼甃就不懂了,也敏锐地知道不能多问,故而没再开口。
早饭吃过后,薛肆就从佘泛家里离开。
他看向站在玄关送他的佘泛,随口问:“晚上想吃什么?到时候哥哥下班了给你带。”
佘泛怔了下,到底是十岁的孩子,听到这话难免欢欣:“你晚上还来找我玩吗?”
薛肆轻哼:“怎么?你之前是不是因为我太忙,没找你玩,然后在心里给我捏了个诅咒娃娃,扎了我几百针?”
“…没有。”
佘泛不高兴道:“我不像你那么坏。”
行。
他又坏了。
薛肆好笑地看着佘泛,就见佘泛认真地说:“不过我确实以为你长大了,就不爱跟我这种小孩子玩了。”
相差七岁如何,佘泛其实没有什么概念,但他聪明。
他知道他听不懂薛肆跟他的同学、好友说的那些题目,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赛车什么足球什么比赛,他不明白他们的话题。
他的世界就是那么的狭窄。
佘泛想,哥哥的世界大概是一个那么大的世界,而他的世界,用一个小小的匣子就能够装下,还绰绰有余。
“那照你这么说,等以后我奔三了,就得担心你这小年轻愿不愿意跟我这种‘老人家’玩了。”
“愿意的。”
佘泛没有迟疑:“哥哥。”
他又喊了他哥哥,那双眼睛眨着,漂亮又简单:“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薛肆想了下。
其实佘泛是很喜欢交朋友的,他玩得好的人里有几个人也不错,如果佘泛愿意的话…他回头可以跟佘姨聊聊。
不过现在他得先去工作。
其实今天下午他就可以结束,但薛肆得先回一趟薛家。
他还在跟家里为了志愿的事闹。
薛老爷子因为他放言就算考了个高考状元也不会去读大学而气到几度差点心梗,现在见到他,就抄起一旁早早备好的鸡毛掸子要打他。
薛肆悠悠避开:“那个谁。”
他喊旁侧看得心惊胆颤的帮佣:“你看着啊,是这老头子先动手的,我可没挨他一下,别待会碰我瓷。”
听到他这话,薛老爷子的血压一度飙升。
但同样,薛老爷子也是眼珠子一转,找到了法子:“你真不去是吧?”
薛肆抱着胸,懒懒道:“老爷子,你孙虽然不能说这么多,但也有几个,那三不都学了商么,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这话就是不愿意报望星大学了。
“他们都不是我亲孙子!这是我亲手打出来的公司!”
“又不是皇位,一堆臭钱而已。”
“呵。”
薛老爷子重重冷笑一声:“你清高,你现在在做什么?”
薛肆挑眉:“我也没说我不在意钱啊,只是我更喜欢自己赚钱。毕竟沾上的是我的味,不是你们的。”
他语调散漫,带着无情和冰冷:“你们太熏人。”
可薛老爷子直接抄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在一片混乱中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你去不去?!”
薛肆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您都一把年纪了,还玩一哭二闹三上吊啊。”
话是这么说的,薛肆还是盯住了薛老爷子的刀。
他确实不喜欢薛家,但必须得认一句,薛老爷子对他不差。
只是那些恩恩怨怨纠葛着,他不是什么大度的人,相反小肚鸡肠又斤斤计较,没法用一句“他对他不错”就勾销。
正巧这时薛肆定的提醒闹钟响了一下,是提醒他去拿佘泛的报告——有些检查结果是需要等24小时才能出来的,仪器需要这么久,没有办法。
薛肆掏出手机关了,又忽然想起小孩那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说起来,如果他去外地读书的话,佘泛……
薛肆垂眼收起手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说了句:“您把刀放下吧,我读望星大学。”
到现在两个人都只是朋友哦,不要误会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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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个小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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