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芮揉着脖颈打开房门时,已是晌午。
瞧着屋外光秃秃的梅树,没有一星半点摆置的院落,这才突然清醒过来,眼下她不在公主府也不在赵家,而是在徐淮止贫瘠破败的宅院中。
先前她想过此举的弊端,甚至想过忍着性子,无论徐淮止言行举止如何,她都会赖在此地,直至宫宴那日。
但她万万不曾想过,她没在徐淮止那儿吃到苦头,反而……
周芮回头,看向那硬如棺材板的始作俑者,腰背又开始隐隐作痛。
眼下家中无人,她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去庖屋,已经咕咕直叫的小腹在瞧见留下的馒头稀粥后停止了叫声。
早已凉透的白面馒头硬得硌牙,稀粥更是没有半点味道。
周芮勉强下咽后,忽然好奇,徐淮止平日里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堂堂宰相,住宅破败,连早膳都这般节俭。
日后谁若是嫁他为妻,可有的苦吃。
周芮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如木碴割喉让她憋红了脸,连忙饮下碗里的稀粥,这才将气顺下来。
“徐淮止还是人吗?!”
周芮咬牙起身,脚上却又一麻。
庖屋中连把椅子都没有,她方才坐在那矮凳上许久,猛地一起身,抻到了腿,这下不光是腰背,就连腿也不能幸免。
她一瘸一拐的扶着墙从庖屋中走出,直直的朝着昨日徐淮止存放画卷的地方走去。
身子受苦算不得什么,她至少有法子改善,可若是被迫和亲,届时便是连神仙都救不了她。
徐淮止平素看书办公的屋子与卧房只有一墙之隔,屋子不大,看门的瞬间便能将所有摆置尽收眼底。
干净整洁的房间内只有一方书柜贴在东墙,仅靠着窗子的矮桌上堆积着许多书册,笔墨纸砚摆放规矩,一板一眼。
周芮静静打量了半晌,最终将目光落到挂在墙上的两幅画像上。
她缓慢行至画像前,只见左边那副画颇为怪异,只有一朵看似像梅花却又形似桃花的模糊轮廓,莫说名人雅士,就是普通学子,亦不会做出这般毫无美感,又不伦不类的丹青来。
她皱眉又将目光挪向右边的这幅画。比起那朵分辨不出花样的东西来,这幅画则显得再正常不过。
画上应当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红白相间的袄子,两股辫子被狂风吹的凌乱,模糊不清的五官隐隐能看出她脸上挂着一抹灿如烈阳的笑,与她腰间挂着的虎头娃娃相得映彰。
“嘶……”周芮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那小姑娘的身形。
虽瞧不清五官,可身形与笑容过于眼熟,以至于令她有些不敢置信。
若是她没眼花,那画上的姑娘应当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只是,徐淮止为何将她的画像挂在此处?还是只有五六岁时的她。
周芮少时跟着父皇微服私访时遭过一次意外,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是以她并不记得自个儿见过徐淮止,可若她当真与徐淮止素不相识,她的画像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还有昨日……
徐淮止那般紧张这两幅画像,便能说明要么是画的本身对他的意义非凡,要么是这画中之人……
脑中纷乱之余,周芮忽然记起东宫里放着一只虎头娃娃,与画上这只一般无二。
只要弄清楚徐淮止这般紧张这两幅画的缘由,应当能助她良多。
这般想着,周芮不动声色的退出屋子,又小心翼翼的将门阖上,这才走出宅院,朝着置办杂物的店铺走去。
她犹记着从赵家离开前,在舅婶那里取来的经。
“你别看男子满嘴都是什么家国大事,权利地位,可他们心里啊,总是向往着有一个温馨的家,甭管这家是好是坏,只要面上瞧着热闹温情,他们嘴上再是不在意,可心底到底是暖和的。”
她那时琢磨着这番话,回想起从前在父皇身边看见的种种。
她母后不争不抢,一心青灯古佛,可后宫的其他女人却恨不得天天黏在她父皇身边,想方设法的争宠。
那些人用的最多的手段便是舅婶说的这般,将自个儿当做寻常人家的妻子,把宫殿布置得亮丽堂皇,甚至还买来许多民间的小玩意儿让父皇高兴。
那时她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如今想来,应当就是让父皇把她们所在的地方当做家,而那个‘家’里,只有缺她不可,才能被父皇牢牢记在心里。
是以周芮开天辟地头一回做起了内务府的活儿,将徐淮止的宅院比作她先前的公主府,那些可有可无,除了美观有派头,并无作用的装饰物被她大手一挥,全数搬进了徐淮止家中。
就在这时周芮指挥着人布置卧房时,门外狭窄的巷中走进许多穿着麻布衣裳的伙计,他们身量相差无几,怀中抱着的被褥也相差无几。
由绫罗绸缎制成的锦被,面料光滑,内陷充盈,像是厨房刚做出来的发面馒头,绵软暖和。
“都小心着些,别磕着碰着了。”站在屋檐下的顺玉,长臂将窄门一侧用力挡在身后,好让伙计们能轻松进入。
其中一人笑道:“大人客气了,小的们皮糙肉厚,不碍事的。”
顺玉蹙眉看向他怀中之物,“我说的是被褥,若是磕着碰着勾了丝,我拿你们是问。”
天知晓置办这些褥子花了多少银子,
那人讪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大人放心。”
随即对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的迈入门槛,朝着屋内走去。
“大人,小的们把东西放哪间屋子啊?”
前头传来伙计的询问,顺玉等徐淮止进门后,才不耐的将门栓插上,这才大步流星的走上前指着东西两边的厢房,“这几张料子好些的送去那边那个,剩下的跟我来。”
吩咐完伙计后,顺玉回身,这才察觉到徐淮止正蹙眉看着院中早已凋零的梅树。
他顺着徐淮止的目光看去,双眸刹那睁大了些许。
原本光秃秃的枝丫上不知何时挂上了红线,凌乱又有序,如蛛网般缠绕在枯枝上,从枯枝垂落的线尾轻轻晃动,和舞娘臂上的披帛并无两样。
清素宁静的院落突然间染上一抹艳色,就像是昨日突兀住在家中的女子一样,格格不入却又让亘古不变的地方亮起一盏不属于这里的光。
“大人,这是……”
徐淮止收回目光,“她倒是有兴致。”
声音听不出喜怒,顺玉最后看了一眼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梅树后,这才抬步跟上徐淮止。
一进卧房,顺玉差点没认出来这是他待了七年的地方。
比之院中的梅树还要叫人吃惊的是,卧房中原本空着的地方突然间多了一个玲珑阁,上头摆满了书册玉器。原先的布帐换成了柔纱,桌上的瓷瓶中插了一枝修剪后的黄花,就连墙上都挂了两幅不知是谁笔下的古画。
莫说是他,就连他家大人都怔愣了许久。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顺玉不明白。
徐淮止更不明白不过区区几个时辰,周芮如何能将家里布置成这样。
听见动静的周芮从她的卧房中出来,提着裙角,笑容满面的朝着二人走来,“你们回来啦!”
少女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徐淮止与顺玉同时回头看去。
瞧见徐淮止异样的目光,周芮坦然道:“我是瞧你屋中清寒,这才特意寻了友人弄来这些物件儿替你布置一番,徐相好意收留我,这些就当是我对徐相的感谢。”
话音刚落,她便注意到除了他们几人之外,屋里还有他人。
那些人手中抱着被褥,一层层的铺在徐淮止的床上,想起片刻前,朝着她屋内走去的那行人,周芮忽然睁圆了眼,偏头一眨不眨的看着徐淮止,“我们想到一处去了呢。”
“殿下是把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了?”
这番布置,不知晓的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徐淮止手指抚过瓶花,问她,“既然殿下还有友人相助,那昨个儿为何不去寻她?”
什么友人不过是她编出来的借口,自父皇重病后,莫说友人,便是街边的狗见了她,都会退避三舍,她如此说不过是为了面上好看,谁能知晓徐淮止会借机寻事。
她身形僵硬片刻,只得硬声道:“比起友人来,我与你的关系应当更亲近些,况且知人知面不知心,旁人是不是两面三刀我不知晓,但你一定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你,也只信你。”
徐淮止抬眼看来,周芮不躲不避的对上他的目光,大有让他随意打量,她无愧于心的意思。
可这番话听在徐淮止耳朵里却并不是如此。
周芮的意图太明显,是以他懒得与她因此周旋,“行了,殿下的心意本官领了。”
周芮没承想,他会如此轻飘飘的揭过,并未多加为难。以徐淮止的性子,就算不咄咄逼人,也不会只闲散的随口一问。
可偏偏,徐淮止风轻云淡的从她身侧走过,那闲庭信步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明白,不需要再听她的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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