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梦。
宁闻禛醒来的时候,正盘腿坐在地上。他睁开第一眼,就看见对面坐在地上的沈扬戈。
他像是在发呆,只盯着自己的手,像是在看什么。
可掌心什么都没有。
宁闻禛起身,走了过去,蹲在他的旁边,他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刚好重叠,完美契合,就像是残缺的榫件补全了缺失的一角。
沈扬戈似有所感,他恰好攥拳,反手握住了宁闻禛的手。
在赤心幻境里,他们一直十指紧扣。
宁闻禛看着他用衣袖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又站了起来。此时,顺着沈扬戈的目光看去,他终于看见了正前方悬浮的东西。
那是赤心石吗?
在看清的瞬间,他愣住了——那是一小块残破的木翅。
散发着莹莹幽光,淡蓝色的,纹路格外熟悉。
那怎么可能是赤心石!
宁闻禛不由自主上前,他的指尖划过小小的翅尖,脑海突然划过一道惊雷,霎时天地一亮,震得他心神大颤。
他第一次见到淡蓝的光,是带小扬戈回家时,那时他身上的净尘翎与通明雀相呼应,路标便生起微芒。
那时,他告诉年幼的沈扬戈:“通明雀会带你回家。”
我会带你回家。
沈扬戈似乎对它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只是静静看了许久,伸手接住了它,赤心石落在他手心便敛了光,成了普通的碎片,灰扑扑的,毫无特别。
这是赤心石?宁闻禛思绪混乱。
那么他们在那里获得的红石,又算什么?
宁闻禛从千丝万缕中摸到了头绪,所有人口中的赤心石各不相同,会不会是——它本身就不是一个形态。
对于最先发现的人来说,赤心石触感柔软,是肉质地的。
而疯了的常伯口中的赤心石,就是一小块红色的碎石。
对于沈扬戈而言,他通过赤心幻境后的赤心石,变成了通明雀的碎片。
赤心赤心,就是一片痴心。
它凝结了痴心人的所有情感,将一切放不下、求不得的执念凝聚在一块小小的残片里,所以,对于沈扬戈来说,他最大的执念就是——
通明雀会带我回家。
你会带我回家。
回家。
想明白的瞬间,宁闻禛脸色煞白,所有语言在这一刻格外无力,他赫然看向沈扬戈,那人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不喜不悲,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自己想要什么。他明明那么想回去,可到最后,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因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不会沉沦,不会迷惘,会一直一直往前走。
直到此刻,宁闻禛才懂得那句话的意义。
他们相向而行,就注定有一个人走不出去。他选择了回头,沈扬戈就必须往前走。
带着他的那份,一直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宁闻禛难过极了,他突然发现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把沈扬戈留在幽都就错了,从雷叔他们用简陋的谎言掩饰死亡开始,就已经全部错了。
大错特错。
他们亲手把沈扬戈推上了绞刑台,以爱为名在他的咽喉上套上锁套,一点点收紧。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切不甘与爱,都藏在缄默里。他被绞死,始终凝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沈扬戈似乎不会感到疼痛,他收好了那颗用心血化成的赤心石,终于回头看去。
回来的路极为顺利,他虽未曾回头,但在每个岔路都做了标记,只需跟着记号原路返回就行。
找到赤心石之后的经历,便同宁闻禛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沈扬戈回到了山下的小镇,他没有地方去,也没有地方想去,便在河岸边坐了一夜。
宁闻禛陪他待了一夜,看着他注视着河水发呆。一弯月在沉入水底,像是玉璧,星子融入了粼粼水波,像是鱼鳞一般闪烁。
找到了赤心石,应该如何找姜南?
或者说,如何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找到姜南。
沈扬戈想了一夜,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披在他的身上,左侧的肩膀晒得暖融融,像是烘了暖壶,右肩却落在阴影里,冻得有些发僵。
他侧头看了左肩,心念一动,目光柔和下来。也许只是因为阳光过于温暖,但他不知道的是,宁闻禛正靠在那里,环抱着他,将整个手拢在自己掌心。
没有什么是无解的,沈扬戈决定赌一把。
于是,他花了两日,打听到了见桓堂和三药堂的恩怨,又花了三日,摸索出了姜南可能的行踪。
在第六日清晨,他叩响了药铺的门。
“我有赤心石,让姜南来找我。”他如是说。
宁闻禛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当年沈扬戈能如此出其不意,轻易找出两方把柄,指名道姓地找姜南。
因为他来过。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过往里,他早已做足了准备。
那么他要杀姜南,是因为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想到这里,宁闻禛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正巧两家药堂伙计来客栈送信了——
他们说:“姜南真人已复,明日准时赴约。”
沈扬戈颔首:“好。”
*
一夜在不眠中过去了。
次日,沈扬戈早早就到了甘棠山,他选了一处隐蔽的石窟,恰好有废弃的石桌,许是先前寻宝之人留下的。
他擦拭干净了落灰,又将枯枝败叶扫到一旁,随即端端正正地坐在凳上,静候姜南到来。
寅时刚过,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宁闻禛警惕地注视着洞口,果不其然,来者正是一鹤发老者。
他杵着长拐,腰间配着酒葫芦,额上出了一层汗。
“呼,可算到了。”老头擦擦汗,他走了进来,就见着一个青年起身迎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晚辈沈扬戈,见过姜南真人。”他一抬手,便引老者入座。
姜南才坐定,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道:“就是你说的,找到了赤心石?”
“正是。”沈扬戈道,“晚辈斗胆,有一事相求。”
姜南冷笑:“想求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真是假,又值不值得。”
沈扬戈道:“此事对真人来说不难,但只有您能做到。”
“说来听听。”
沈扬戈下意识摸了摸后颈的骨:“是想请您修骨。”
“你道骨有损?”
“正是,因此灵气不畅,修为不得精进。”
姜南满意地笑了,傲气拂袖道:“那你的确找对人了,普天之下,修骨之术,只有我能做到。”
沈扬戈的心嘭嘭直跳,他露出笑意,从衣襟处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往前一推:“这便是赤心石,请姜真人查验。”
姜南的目光从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布包之上,却没有动:“你且说说,赤心石是什么模样,也好让我分个真假。”
沈扬戈看着那只小布包,沉默片刻:“是一小块的碎片,是……通明雀的翅膀。”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没见到对面老者的目光冷了下来。
姜南嗤笑道:“通明雀?你是惊羽山庄的人?”
“惊羽山庄?”沈扬戈倒是对这个名字有种陌生的熟悉感,他回想了一会儿,才从零星记忆里翻出缘由,“我娘、我娘应该是……”
“笑话,我不管你是谁,也不该拿它来蒙我!”姜南愠怒道,“赤心石怎么会是通明雀的翅膀,你莫不是当我三岁孩童,竟如此欺骗,当真不怕死!”
“我没有骗您,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它是这个样子,但它就是。”
姜南定定地注视着他,似乎在判断话的真假。
而沈扬戈直直回望,目光坦荡。
许久,姜南笑了起来:“我信你没撒谎了——”
沈扬戈不明所以,只听老者继续解释道:“甘棠山蓄灵,它将来人的情感凝结,将一切希望收拢——所谓赤心石,不过是山灵的馈赠。当你的爱越痛苦,它就愈发强大,你把血泪流尽了,通过了赤心幻境,它就会出来。”
他看着沈扬戈,怜悯道:“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赤心石像一个谎言,杜撰出来的美好谎言。求药者众,无功而返,于是越来越多人不信它了——若非走投无路,没有人愿意花那么多精力去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
姜南没有说下去了。
来这里的人,谁不是走投无路呢?
而能得到赤心石的,也是这天底下最可悲的倒霉蛋。
不幸的是,他面前就坐着一个。
沈扬戈无动于衷,他不为任何的怜悯或讥讽所动摇,只是道:“还望姜真人相助。”
姜南一甩道袍宽袖,施施然起身,他缓步踱到沈扬戈身前,抬手顺着他的后颈按下脊背,又闭眼感知片刻,最后拢起衣袖。
“谁说你根骨有异的?”
沈扬戈一愣:“没有吗。”
宁闻禛心一空,他想:完了。
宋姨他们撒的谎,现在终于要被戳破了。
姜南撩起眼皮瞥他一眼,轻蔑笑道:“自然没有,五蕴骨天生强悍,哪有那么容易受损——只是你这骨,似有几分不稳定,离体太久的症状。”
沈扬戈抿唇片刻:“是否于修行有碍。”
“并无。”
宁闻禛眼睁睁看着沈扬戈眸中的光摇摇欲坠,那人嗫嚅着唇,不死心道:“若是练不会术法,也与它无关吗。”
姜南好奇看他一眼:“这是悟性问题。”
谎言被戳破得如此突然,宁闻禛似乎听到了弦崩断的铮音。
嗡的一声,沈扬戈脸色苍白,他失了气力,像活活被抽了主心骨的鱼,只凭肌肉记忆僵在原地。
“沈扬戈。”姜南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想不到,你竟会找上我,你可知道你的命在剑阁的悬赏榜上价值多少?”他哂笑道:“你竟也没想瞒我,胆子够大。”
“我瞒不住您,只能赌一把。是赢是输,是死是活,全在真人一念之间。”沈扬戈很快便敛了神色,他异常冷静,将赤心石推到老者面前,“我只能赌,您是个好人,又正好缺一颗赤心石。”
姜南一把按上赤心石,嗤笑一声:“那你赌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扬戈静静看着他,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点点头:“既然补不了骨,那我只有一个要求,前辈向他们告发我之前,给我半个时辰就好。”
“你跑不掉的。”
“总得试试吧。”沈扬戈将缠得严严实实的拂雪带在身上,微微颔首,起身就走。
他将要走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了声音。
“等等。”姜南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不明,“你就这样走了?你能去哪儿?”
沈扬戈道:“真人只需看在赤心石的面子上,给我半个时辰,此后生死无论。”
“……”
真是个犟脾气的。
姜南自顾自地憋着气,眼见沈扬戈就要彻底离开时,他又出言喊住了。
“站住!许是我看错了,你回来。”
沈扬戈回头看他,停了片刻,还是折返回来:“请真人指教。”
姜南没好气道:“你练的什么?”
“剑道。”
“师承何处?”
沈扬戈抿着唇,犹豫片刻道,“家里人教的。”
“……”
“剑啊……”姜南沉吟着,他甩了一根树枝,“比划两手给我看看。”
沈扬戈老老实实捡起来,开始一比一划地挥着拂雪剑招。
没一会儿,姜南便叫停了:“停停停!”
他黑着脸:“这就是你的剑道?你家里人不说的吗?”
沈扬戈涨红了脸,他讷讷道:“说了,我学不会。”
姜南一眼看出了症结所在:“你家里都练剑?”
沈扬戈点头。沈淮渡、沈承安、乃至他最近的“师父”宁闻禛,都是剑道的好手,因此教他时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这就对了,家里人教的都这样。”姜南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你不适合练剑。”
“啊?”沈扬戈懵了,他着急道,“可是、可是我不练剑又能做什么呢?”
“你先看了灵气入门编,学会正儿八经的引气入体再说——四门八道七十二术,我不信找不到适合你的。”
姜南抬抬下巴,神情桀骜:“你可算捡了大便宜,我精通各类术法,手中拥有各宗秘籍,拜我为师,总归——让你横着走没问题。”
“况且,谁知道你的赤心石是真是假,如果有问题,我就将你押在甘棠山,没日没夜地找它,找不到,你就得死。”
沈扬戈道:“可是,我没拜过师父。”
姜南斜了他一眼刀,冷笑:“好像我就收过徒弟似的。”
沈扬戈揣摩了半天,宁闻禛都要急得揪他耳朵了,只见这个愣头小狗终于顿悟,他眼里亮起了光,一撩衣袍,重重跪地,字句铿锵。
“沈扬戈拜见师父!”
“行了,赤心石就算你的拜师礼了。”姜南颇为大度,他捋着胡须,“你说说,除了修习剑道,你还对哪个感兴趣?”
沈扬戈垂眸思忖,片刻后抬头道:“不知师父能否教我驭器之术?”
“哦?”这可正中姜南长处了,他得意道,“你可找对人了,医术之外,我炼器也是一绝。”
“只是不知道,你想驭哪个神兵利器呢?”
“转经轮。”
姜南捻断了几根胡须,他瞪大了眼,嘴唇哆哆嗦嗦:“什、什么?”
“真言净世转经轮。”沈扬戈字句清晰,又重复了一遍。
姜南深吸一口气,他理了理衣襟,大手一指门口:“好了,现在我给你一个时辰,滚蛋吧。”
沈扬戈:“……”
救命,这是什么绝世大硬茬!此时姜南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说他要驾驭啥?
转经轮?
杀了我,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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