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扬戈自然没有滚蛋。
姜南捏着鼻子认了,咬牙将这只脏兮兮的流浪小狗提溜回了药庐。
他住在山腰,接近顶峰的地方,有一个院子。前院有参天巨木,树下是药圃,几间草庐由横廊相接。
像是山水画般清幽的地方。
清晨薄雾笼上金粉,朝阳灼灼从山巅起驾,滚滚车轮碾过云海,就从他们头上掠过。重峦叠嶂,上层绿意晕开,而沟壑处愈深,化作墨绿的一笔。
食庐便生起袅袅的烟。
沈扬戈盛好饭,就开始浇花,浇完花,就开始修习。
他被姜南带到了一处湖泊旁,就在山坳间,像是盛着幽蓝的泪。老者让他引气入体,小册子并不晦涩,上面画了经脉运行的图解。
沈扬戈从来不知道这些“常识”。
他的祖父入幽都时,已是最年轻的化神期;他的父亲是不世出的天才,自然一点就通,而宁闻禛更是早有基础——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教导一张白纸。
如何引气?不就吸纳了灵气,它自然会运行大周天吗?
什么是大周天,它该从哪儿到哪儿?
没有人能解答沈扬戈的问题,他只能懵懵懂懂地照本宣科,哪怕将拂雪剑舞得有模有样,他依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如今,才开智启蒙的入门书册里,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璞玉被抚去尘埃,绽放出光彩。
姜南笑他:“你连走都没学会,他们就让你跑了,真是稀罕事。”
沈扬戈只是挠挠头,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我太笨。”
“啧,你不恨他们吗?”姜南道,“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被逼着学了那么多……”
沈扬戈笑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这样学一辈子。”
“傻子。”姜南道。
“你感受到了什么?”
“很暖和,像是太阳的感觉。”沈扬戈深吸一口气,一种温柔的气息涌动在他周围。
暖烘烘的。
“那就对了,你适合用火。”姜南收了神通,“同你祖宗不一样,你更像是——”
他思忖片刻,断定道:“你更像是你娘吧。”
“你认得我娘?”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母亲应是惊羽山庄子燃月。”
“师父是凭通明雀猜的?”沈扬戈惊讶道。
姜南笑眯眯地比划:“你可知,惊羽山庄门前有那么大一块巨石——”
“上面写着,扬戈以止战,那是惊羽山庄的家训。当年惊羽山庄被人陷害,全宗覆灭,只留下子燃月,被宁无俦劫走后销声匿迹,能用它做名字,一猜也猜到了。”
“全宗覆灭?谁干的……”沈扬戈追问。
姜南叹道:“不过是被奸人暗害,你也不用想着报仇了,还轮不上你——惊羽山庄惨案后,白鬼阁跳出来和稀泥,不成想你那暴脾气的母亲,独自一人,将石渠门杀遍了,愣是一个都没放跑。”
“这也就算了,她甚至将贼人的脑袋,连夜垒在剑阁山门口,行事过于张狂,这才被擒入黑石狱关押。”
“啊?”沈扬戈傻眼了。
姜南嫌弃地瞥了一样不成器的便宜徒弟:“真不知道她如何能有你这样傻的儿子。”
“沈家一脉都是剑道,属冰,你祖父凭一手拂雪剑,大比上横扫各宗,晋升化神阶。方伽音属木,医道。我不知道你父亲如何,但子燃月性子爆,你一身火属,应该是随了她。”
“你自然用不明白拂雪剑,你同它属性不和,它出鞘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但凡换个火属的人用它,你看它扇不扇你。”
“那这是什么属性了?”沈扬戈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了另一把匕首,递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师父。
姜南施施然接过,定睛一看。
他又沉默了,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这……你哪儿来的?”
姜南百思不得其解,平白捡的便宜徒弟,到底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这是那个杀神的剑呐!老天爷!
“辞灵。”姜南拎着它,远远打量,他皱着一张脸,“你又和那宁无俦扯上了什么关系?”
“他是闻禛的父亲。”沈扬戈补充道:“闻禛是我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呢?
他卡顿一瞬,小声道:“兄长。”
“他们怎么没和你一起?”
闻言,沈扬戈又停顿了许久,涩声开口:“他们都不在了。”
“……”姜南许是没想到这茬,他一愣,“抱歉,节哀。”
“不过我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按道理,宁无俦修为也算不低,不至于轻易陨落吧。”
“雷叔说,他害死了我的父母。”沈扬戈道,“然后他也死了,算是同归于尽吧。”
“啊?”姜南彻底傻眼了,一旁的宁闻禛抿唇,眸光黯淡。
不是,这是能那么随便说的吗?
“那你还说……还说他儿子是你最好的兄弟?”他结结巴巴道。
沈扬戈奇怪道:“为什么不是呢?他父亲做的事,又不是他……”
“你还真是心大。”姜南干巴巴笑道。
“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但闻禛说他们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就一定是最好的。他那么喜欢他们,那些事,他一定很难过,甚至可能比我还难过……”
“你不怪他?”姜南似乎看不懂了。
按道理,父债子偿,宁无俦是他的杀父仇人,他的儿子,自然也该被人憎恨。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这蠢徒弟似乎没有记恨那人的意思。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深深怀念。
见鬼?怀念谁呢?
杀父仇人的儿子?
沈扬戈却笑笑:“我为什么要怪他?”
见姜南大受震撼的模样,他垂眸,手指蹭着拂雪上的纹路:“师父,老实说,其实我不是在幽都长大的,小时候我住在村里,压根不知道自己有父母。那些人说我是山里捡回来的野种,是被扔掉的。后来,我被绑在火上,要烧死的时候,闻禛来了。”
“他救了我,给我饭吃,带我回家……”
直到如今,沈扬戈依旧能记得当时的所有细节,他能记得宁闻禛护腕上的花纹,衣上淡淡的清香,像是被阳光烘晒的草垛,暖洋洋的。
恍如神灵降世。
“他把欺负我的坏人杀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保护我。”他的眼里闪动着欣喜。
“师父,你永远没法想象到,一个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被人当畜生使唤的人,突然有一天,他什么都有了,会有多高兴。”
沈扬戈弯起眉眼,语气热烈:“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的命是捡来的——它不属于我,是我偷来的。”
姜南沉默了。
说到这里,沈扬戈撇了撇嘴:“真奇怪,为什么我非要恨他,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恨他?明明是他救了我啊。”
姜南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异于常人,想法奇特,也不愿过多纠结,便转移话题:“对了,扬戈,你知道你的祖父沈淮渡有多厉害吗?”
“知道啊。”沈扬戈笑了,他垂下眸,轻声嘟囔着:“当然知道——不然他们怎么会大费周章来找我?”
“我还知道……他们想救的是沈扬戈,不是我。”
姜南微妙地沉默了,他不就是沈扬戈吗?什么叫想救的不是他。
似乎看出了他的迷惑,沈扬戈解释道:“就是如果我不是沈扬戈,换成任何一个身份,都没人会在意我。”
“他们所有的在意,都是因为‘沈扬戈’,而不是我,但是我真的是沈扬戈吗?我甚至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我是或不是。他们说我是,所以我就成为了沈扬戈。”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害怕——”
说到这里,沈扬戈一顿,他低声道:“我害怕,会不会有一天,大家发现我其实不是沈扬戈,他们找错人了。其实真正的沈扬戈已经死了,我就是个冒牌货,到时候我就什么都没了……”
“扬戈,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宁闻禛头一次听见这样的想法,半蹲半跪在小狗身前。
“你怎么可能不是沈扬戈呢?”他红着眼,勉强笑着,可下一刻,脸上的笑意彻底凝结。
只见沈扬戈抬眸,语气肯定。
“而且我知道,沈扬戈也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在找一个人。”
宁闻禛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去。
只见沈扬戈格外平静:“他们在找我父亲的影子。所有人都期待我用拂雪剑,可每次我使不出剑招,他们就会失望,没有人说,但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雷叔说过,我父亲很聪明,什么术法一点就通,根本不用着别人操心。”
“可我看不懂,也学不会。”
“所以你练剑,只是为了证明这个?”姜南拔高声音道。
沈扬戈不置可否,他拿起了身旁的剑:“师父,我不想放弃剑道。”
“如果我越不像他,他们就会越失望。”他笑了笑。
“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提心吊胆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可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师父,我不甘心啊。”沈扬戈喟叹道,握剑的手隐隐发颤,“我舍不得。”
舍不得幻梦,便孤注一掷,追着不可得的微光往深渊里走。
他硬生生踩过荆棘,遍体鳞伤,却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反正都是捡回来的一条命,我不在乎,只要把他们都带回来,就赚了,不亏。”
宁闻禛头一次听见沈扬戈的心声,他突然发现,好像谁都没有真正了解面前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会烧火、做饭,不知道他心里一直没彻底认同自己。
他们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在透过面前的孩子,寻找名为沈承安的影子。
每一次寻找,都是一次无声的凌迟。
他们的目光,像是极薄而利的刀片,一刀刀剜在沈扬戈的身上,试图剥离他的皮和骨,精准拼凑出另一个“沈承安”。
那个他们亲眼看着长大,天赋卓绝的沈承安。
于是,沈扬戈一直战战兢兢,小心呵护着这场易碎的梦,可到头来,命运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它轻易地给予,又随意地剥夺。
一切像是沙垒起的堡垒,在突然某一天,便猝不及防地分崩离析。
“所以你想要,用转经轮来改变这一切?”姜南反驳道,“谁和你说的,转经轮能做到这点?况且,如果真的能逆转生死,你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你可能会死。”他又气又急。
“可是师父,这世上的事,多的是比死还可怕。”
沈扬戈道:“我不在乎。”
姜南看着他坚定的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恍惚回神,沉默许久。
“你说的对。”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妥协了。
“沈扬戈,我会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姜南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里。”
沈扬戈弯了眉眼:“好。”
他又眯起眼,轻轻晃着脚,看着远方晨光熹微。
我会成为沈扬戈的。
他又在心里默念一遍,膝上正横放着他父亲的佩剑,拂雪。
秧歌之所以能和姜南说那么多,是因为他是极少数的,在认识沈承安之前认识他的人。
他的家人都在透过他看他父亲。
小宁不是,但是小宁很愧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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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上上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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