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所以是鹤镜生保留了你的魂魄？”沈扬戈捅开炉里焦炭，引燃了火星，往里添柴。
噼里啪啦，干柴发出清脆迸裂音。
橘红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翕动着睫毛，落下扇子般的阴影。
狸花猫蜷着尾巴，窝在木盆里，软绵绵地喵了一声。
困倦的少年声音又响起来了，它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是啊，那狗东西又骗了我——唔，说是骗其实也不太对，我以为他换了骨就能活下来，没想到只能熬过三年。”
“所以你就开始学药术？”
“算是吧，我不明白那个疯子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好像看着别人痛苦，他就会快乐一样。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叫我锈刀师吗？练器才是我的拿手绝活，可鹤镜生说，只有我才能救姜南。”
狸花猫将毛茸茸的脑袋搭在盆沿，语气郁闷：“结果我问了一圈，还真没有人会补骨，于是他给了我几乎各宗的秘籍，还有药书，甚至剑阁不外传的画水阵法都有，天知道这个疯子从哪里弄来的……”
沈扬戈往烧热的锅里舀水，水声哗哗，闻言，手一顿：“师父，不会我也要学那么多吧……”
狸花猫眯眼觑他，抖了抖胡须：“呵，这就怕了？我还真告诉你，你师父学过的，你是一定要学的！”
“啊？”沈扬戈傻眼了。
“没有讨价还价可言！”
“哦……”沈扬戈继续闷声干活。
狸花猫安慰他：“虽说鹤镜生是个疯子，但他说的必须了解五行之术，明白相生相克，才能领悟药道，我还是是赞同的。”
话罢，锅里冒起了蒸腾的白雾，一时间厨房烟雾袅袅，恍若仙境。
“就比如……哎哎哎，你做什么！”狸花猫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它被整个连盆端了起来，眼见离烧开的锅越来越近，它慌不择路地扑腾着，可是四脚打滑，就在木盆里呲溜。
“杀师啦来人呐！”
沈扬戈被甩了一脸毛，他艰难把盆放好，这才提溜着师父的后颈，将乱蹬的狸花猫制服。
“呸、呸……师父，我给你洗下毛，太脏了，还要处理下伤口。”
“我要你管？”狸花猫僵着脖子，瞪圆了眼。
“那你自己来？”沈扬戈试探性地推来个小瓷瓶。
狸花猫虚空捞了捞爪子，又蹬了蹬断腿，惊奇地发现，哟嚯，还真来不了呢！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爪子，又舔了舔：“那什么，你伺候好就行。”
行吧，嘴还挺硬。
沈扬戈任劳任怨地取来白帕，沾了温水，开始打湿狸花猫脊背的毛：“师父，你一直都在找救周前辈的法子，那寂相思是最后一味药吗？它的名字听起来……”
狸花猫不舔毛了，它安安静静地趴在盆里，情绪似乎又低落下来。
“不是。”
沈扬戈的手一顿，只听狸花猫继续道：“寂相思不是补骨的药，是我问鹤镜生要的，他只给了我名称，让我自己去找——《药典》里只记载了药方，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可总是少两味药材。”
“赤心石。”沈扬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没错，这个同样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没有人能确定它一定存在。我也问过很多次，可鹤镜生只说时候未到。”狸花猫甩甩尾巴，“不过还真让我遇上你了。”
“寂相思其实也和传说一模一样。传闻只有两人真心相爱，它才能有效果，我倒是奇怪，它凭什么界定‘爱’呢？听起来就很不靠谱的样子……”
“什么效果？”沈扬戈动作都放缓了，他有些好奇。
“忘记。”狸花猫答道。
沈扬戈陡然失语，他终于窥探了隐秘的一角。平和表象下，是腐烂的，濒临溃散的伤口，它皮肉尽烂，却裹在一层层绸缎里，好似无事发生。
“忘记？”沈扬戈干巴巴道，“师父，你是想让周前辈忘记你吗？”
“寂相思，就跟它的名字一样，不会想念，不会爱就不会恨……”狸花猫的声音很轻，“据说，它只会剥离用药者的情感，在抹去另一个人痕迹的同时，给他编纂好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记忆。”
“是彻底的遗忘，而且不用担心会露馅——真是个好药啊。”
“那周前辈知道吗？”沈扬戈问道。
狸花猫沉默片刻，点了点脑袋：“我和他说过了，他答应配合我的，所以哪怕是半成品，他也会喝……只是没什么效果。”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他不想忘呢！”沈扬戈急切打断道，他断断续续，“他喝了药，然后问我，你还会回来吗。他一直都在等你……”
沈扬戈结结巴巴地说完了，帕子绞得死紧，眼巴巴地盯着师父。
狸花猫默默回头，看着蠢徒弟通红的眼眶：“你看到了吗？他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这重要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很重要。”狸花猫打断道，“他不该这样的，少荏剑一剑惊天下，不该被人欺辱，不该成为连剑都拿不起的废人。”
“他该一片坦途，琴瑟和鸣，该成为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周见霄身上不能有污点。”狸花猫很肯定，它已经想了很久，这也是它一直苟活，一直奋斗的方向。
残破的魂灵，一遍遍寄居在死去的躯壳之中，只为了抹去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
他要把自己从爱人的眼里抹去。
不知为什么，沈扬戈只觉得很难过。
“扬戈，我需要你帮我，我请求你帮我。”狸花猫的声音低落下来，耳朵轻轻往后耷拉，是一个示好的动作。
沈扬戈用湿帕擦过它头顶的绒毛，湿漉漉地团成一簇一簇：“师父，你说。”
“还有一味药，我找不到。”
“是什么，比赤心石还难找吗？”
“制药者的血。”狸花猫转转耳朵，抖落水珠，闷声道，“需要以它入药，我死之后，他们把我的尸身抛入乱葬岗，早就找不到了……”
寂相思中，最难的一味药是传说中的赤心石，最简单的，就是制药者的血。
如今，他们得到了赤心石，本该最简单的，如今却最难。
“需要我去找吗？”
“早就没了。”狸花猫笑了一声，它被摸得舒服，咕噜噜地打起呼噜，“还有一种办法，你每日清晨去山头往下一里的浮云巅，就是那个大悬崖。”
沈扬戈回忆片刻：“就是上次我练习东方离火的地方？”
“是，它是阳灵孕育之地，我找了许久才找到。那里我设了阵法，你用流光盏采集每日落在左侧石上的第一缕晨曦，那就是琉璃熔。”
“琉璃熔？”沈扬戈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他回忆片刻，忽而灵光乍现，“是加入器胚，可以千变万化，凝形的那个辅料吗？《器物论》里提到过，也是千金难买的宝物。”
但难买并不意味着没有，同赤心石比起来，这倒是简单多了。
不过，这和寂相思又有什么关系？
狸花猫瞥了他一眼，又继续趴在盆沿：“你倒是知道挺多，那些书看完了？”
还不等沈扬戈回答，它又自顾自道：“它的确是练器的宝物，可人又何尝不是器皿呢？不过是承载魂魄的血肉之躯，如果我将三魂七魄注入其中，它何尝不能幻化成之前的模样？”
“可是……”沈扬戈声音发紧，他盯着狸花猫，“师父，你从那边听说的法子？没人这样试过，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扬戈，你不是也在做一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吗？”狸花猫静静回望。
他笃定，面前的人一定会帮助他。
沈扬戈哑然失声，许久颓然道：“好。”
“师父，你有多少把握？”
狸花猫没有回答，许是它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道：“七日，通常琉璃熔的时限不过七日，这就足够了。”
七日之后呢？
沈扬戈没有问，姜南也没有回答。冥冥之中的默契，让他们绕过了这个禁区。
若是琉璃熔真的能做到永生，那么所有人还追求什么长生呢？它也许是将未来一次性赌上牌桌。
一旦输了，再也无可转圜。
*
沈扬戈老老实实守在浮云巅。
他坐在悬崖边，轻轻荡着腿，朝阳像是一颗明珠，从山峦波涛中升起，它炽热的光染红了云霞，从通红转为赤金，万仞霞光像是无数光剑，从云端直插入地。
此时，一缕七彩的光晕游了过来，拖着幻彩尾翼，像是深海的鱼，格外轻盈。
沈扬戈探出手，它在指尖绕了一圈，又被什么吸引过去，甩尾轻巧离开。
琉璃熔就这样落入盏里，变成一簇泛着彩晕的光团，随意变换形状，延展身躯。
“够了。”沈扬戈翻身起来，他双手结印，封印好了流光盏，又包好了它，猛地往悬崖外一冲。
他如白鹄般坠落云端，腰间的拂雪震颤着，发出长吟，锵然出鞘。
剑鸣铮铮，一道流光遁入脚下，稳稳接住沈扬戈。
他御剑下了浮云巅，一把推开草庐门，身后便是屁颠颠跟来的狸花猫。此时它浑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伤口较深的地方，为了方便上药，沈扬戈便不顾它的反对，毅然决然按住剃了毛。
秃了，彻底变成瘌痢头了。
狸花猫为此郁闷了好几天。
这不，眼巴巴看着徒弟跑上跑下，攒了小半月的琉璃熔，可算够了，记仇的狸花猫决定大度地“一笔勾销”。
它跟着沈扬戈窜进了屋里：“喂喂喂，你去你的房间做什么？走错了！”
狸花猫在背后絮絮叨叨，沈扬戈却我行我素，他将琉璃熔放在卧房的桌上，又平整好被褥，随即一把捞起匆匆赶来的师父，好生放在凳子上。
“师父，没有人用过这个法子，至少我先试试。”沈扬戈低眸，目光真诚，“我研究了数日，如果推断没错，我用灵力注入，应当能化成另一个我的模样，不过只是没有思维傀儡罢了。”
“可是，琉璃熔很难得的，又要攒好久。”狸花猫颇不赞同。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狸花猫率先妥协，它挥了挥爪：“好了好了，就听你的。”
沈扬戈松了口气，他撸了一把师父的脑袋瓜，手上差点落下三道爪印。
“嘶！”狸花猫收回爪子，气急败坏地哈他。
犯错的徒弟猛地收回手，讪讪一笑。
真幼稚。
一旁的宁闻禛眉眼带笑，他倒是好奇这琉璃熔如何起效，走前几步，抱胸靠在床柱旁。
沈扬戈再次起诀，解除流光盏的封印，一时间，彩色光团溢出，它们在空中舒展，形状如浮云般变换，七彩光晕在其中融融游动。
他沉下呼吸，灵力注入指尖，引导着光团落在床铺之上，随即微微阖目，调动着周遭灵气灌入其中。
光团开始流动、拉伸，它晃晃悠悠，形成了一个长条，随即化出四肢，逐渐凝成人形。
“成了成了！”狸猫兴奋起来，摆着尾巴。
随着光晕散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袂白色衣摆，上面绣着卷云纹。
奇怪，他徒弟有过这种衣服吗？
还不等狸花猫多想，只见琉璃熔已经凝形完成，床上躺着的那人已然展露全貌。挺拔的身躯，淡色的唇，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阖起的桃花眼。
好是好看——
可这不是他徒弟啊！
狸花猫懵了，睁开眼的沈扬戈也懵了。
他愣在原地，狸花猫则是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它顾不上摔疼的屁股，甩着尾巴就往前扑去，两只前爪搭在床铺上，后脚还急促蹬着。
“怎么回事？这是谁……”狸花猫急得喵喵乱叫，“难道失效了？”
“这是……”沈扬戈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艰难开口，声音干涩：“闻禛。”
狸花猫回头看他，却见天生乐观的徒弟，此时红了眼眶。
那人满脸难以置信，被生生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他却始终不敢往前一步。
见面啦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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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上上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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