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得极快,回长京的路上能看到满山红枫和黄叶,重叠出艳丽的色彩。
倾白骑着马凑到了马车窗边,道:“公子心情不佳。”
“父亲说项栩一直不醒。”项景的声音隔着车厢传出来,闷闷的。
“公子因为他而失落?”倾白不解。
“说到底,他受伤也是因为我。”项景道。
倾白挑眉,“若不是他执意要带公子骑马,公子也不会掉到崖底。”
项景解释:“那也是……”
倾白打断他:“而且公子今日能完好地坐在这和我讲话,是因为公子命中有福,倘若,倘若……”他没继续下去。
项景微微叹气,“我知道了。但我不是为了他,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什么?”倾白问。
“我无法掌控,让我感到不安。”项景眉眼疲倦。
倾白不再说话。
至少此刻,此程,他们还可预料,还可把握。
项景不知道不祥的预感来自于哪里,他没法想象一阵风卷起的叶最终会落到哪里,也看不到飘渺命运中错综复杂的纠缠着的线条。他努力将棋盘上的每一种可能都预想到,努力勘破每一个执棋者的心思,可到底还有什么,是在他无法触及,无法参透的樊笼之外呢?
返程之途才刚刚开始,他还有时间仔细地将一切都重演推算一遍。
项景的手指向倾白,说:“就让他来吧。”
江南五载,那处宅子还在,倾白到身边后先接到了老师。老师归乡已久,从江南送出的信至今还没有回音,但守在老师身边的人并未上报异样,老师暂且安然无恙。他没有掌握解逸的去向,依其为人倒不会影响什么,只是他身上那桩案子至今未解,背后之人也不得知,不过解逸牵连甚少,可先轻放。徐柳与其妹可不论。耿茹年关往上京来,变故不大。练谦是上边下放的人,事虽如此,无论出什么事,项景都有把握控制住他。江东岭南是个变故,南安王数十年前言未至紧要不会轻举妄动,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紧要,动又如何动,项景有些迫切地想知道。严许仪手中势力蠢蠢欲动,探其究竟未必可怖,倘若她真的要在长京城中做动作,项景需要为她铺就一条后路。展仰月,仰月在北自有他的一番谋划,如有需要,仰月不会与他欺瞒。陆翁在府上,不会有问题。还有,还有……
错,错,都不是。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他遗漏了什么。
天子?大内?命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项景觉得他看不到的越来越多了,不安越来越强,几乎擂着他的心脏在震颤。
项景五指撑着额头,甚至没有力气为自己按一按。
倾白扶着项景下马车的那一瞬,感觉公子快要瘫软到自己的怀里,然而项景很快又自己站稳了。
府中人出来迎接,先道:“大人,二公子醒了,夫人找人为二公子驱邪,泼了碗黑狗血就醒了,夫人让奴见到大人就要禀告大人这个好消息。”
项景猛地抬头,眼前好像看不真切,他甚至没等项临舟开口,问道:“你说,泼了什么?”
“回景公子,黑狗血。”那小婢说话时瑟缩,似有些不敢面对项景。
项景皱着眉,他感觉到了倾白在握住他的手腕,但是他不知道那力道有多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项栩的房外。
他问:“小展呢?”
倾白就站在项景的身后,感觉心中烂了个大窟窿,而那血肉淋淋的地方正被烈火炙烤。
项夫人猛然看见项景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还有些心惊,又听到项景这么问她,稳着自己那点儿不踏实,好声好气道:“小景,腿如何了?”
“小展呢?”项景又问了一遍。
“取血后让人往山上埋了。”项夫人本意是想压项景一头,不过是外头捡来的一条畜牲,拿来给项栩驱邪已经是这条狗这辈子的荣幸了,最好是还能让项景心里不痛快。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总觉得自己心慌,本认为有理来着,对上项景发红的眼眶,竟也有些退缩。
倾白拔腿跑出院子。
“项夫人。”项景称呼她道,“你没对我真的做出过什么,我也从未想过要对你们母子二人如何,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安生一些,为什么……”项景气结于心,咳出口鲜血,染红了他没有颜色的双唇。
项景回身迈步,项临舟正好赶来。项临舟看到了项景唇边的血痕,但他没有多问,也没有驻足,直直地进了房间。
雨水点点滴滴落下,浸入了项景的发和睫,秋雨中夹杂着点寒气,袭得项景背部一阵阵发冷。
项景找到倾白时,倾白正趴在一个土堆上哽咽。
雨冲得四处泥泞,带着倾白的衣服一起脏成了一片。
项景挥退了旁人,道:“倾白。”
声音隔着雨幕,连着雨声传到倾白耳边,那样飘摇,那样虚无。“这也是,出于公子的需要吗?”倾白这么问道。和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怀疑一起倾泻而出的,还有他的痛苦。
雨能带来什么,雨能带走什么?
项景和倾白也不知道。他们在大雨里倾心,在大雨里对望,眼中都有彼此看不透猜不穿的东西。
“我不想再,模棱两可。”倾白走到项景身边,抬手为项景遮去眉眼上落个不停的雨水。
深秋,倾白入骁卫将军不过一月有余,就发现这南衙十六卫真是有名无实,虽在宫门内外长京四面皆有把守,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南衙十六卫的低迷之势。而且每卫之中人员冗杂,长史参军一连串,不过人这么多,却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没兵。
倾白想起了练谦曾在先皇身边担任左骁卫将军,他为此给练谦去了封信。信传入江东,也不知能不能到练谦手上。
早前圣上说过,要让项景到宫里头去。倾白左右不放心,亲自把项景送进了宫才肯离开。而后他上值路上又巧,遇见了熟人。
“小将军,好久不见。”来人称道。
倾白定睛,此人身高体壮,不同于展仰月的身材,压迫感没有那么强,面目周正,眼中看不出什么邪念。他记得这人是金吾卫街使,但他确实有些不会寒暄,故而一时没能开口。
“我是吕敢,金吾卫将军,前些日子兼任街使带兵巡市。”吕敢道。
“我是倾白,隶属骁卫。”倾白言简意赅。
“谁人不知小将军名讳。说来我还有缘,早早就见过了圣上面前的大红人,景公子近来如何?”吕敢问他。
倾白本不在意此人,却听到吕敢这么问他,心中略有警觉,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就听见吕敢又道:“茶馆老板听说了小将军的事,对景公子很是挂心,托我若是能与小将军见面了,多问一嘴。”
“劳二位挂念,公子很好,另外烦请告诉茶馆老板,公子的腿已经好了。”倾白道。
“腿好了,那景公子其他的,可还无恙?”吕敢继续问。
倾白抬眼。
吕敢面上平静,心中却有滔天波浪。
倾白眼神很淡,似给吕敢下了根定神针,他又讲了一遍:“公子很好,不必担心。”
吕敢隐隐呼出口气,带着笑客气道:“不挡小将军的路了,我还要去任上视察,先行一步。”
倾白挪身,请吕敢离开了。
这位吕将军看起来不仅仅是替严许仪问话,倾白觉得他在关心项景,并且感情不浅。
如此想着,倾白往军府去了。他放了牌子准备像往常一样看看军府储备。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因为确实没多少,什么兵马粮草俱是空白,叫人瞧去空感一场凄清。就是如此,倾白今日不必往具体地方去,所以他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拿了本子还没看呢,就听到大将军招呼他过去。
骁卫大将军年纪稍长,如今四十多岁,家中妻女安稳,没有什么好胜心,甚至不太想把女儿嫁出去,求得小满,最后告老,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倾白对大将军还挺感激的,大将军为人和善,很照顾他,他知道不因为别的什么,只是这人心性如此。
“大将军。”倾白喊。
“嗯,秋雨时至,百川灌河,北边雨不停歇,不久朝廷可能就要调兵北上,你会想去吗?”大将军问他。
“北边?”倾白问。
“河东,我老家。”男人坦然一笑。
“要发洪灾吗?”倾白不解。
“哎,可别这么说。”大将军笑,他道:“现在都说不好,届时我肯定是要请命去的,老母乡亲都在呢,我要亲自过去才能放心。往那儿不知要多久,你若有事我就不带你去,在长京把兵看顾好。”
“十六卫都要带人去吗?”
“嗯,抽调每卫中的一部分,长京换防不能乱。而且地方有军,我们只代表长京之力去帮忙。”大将军解释道。
“我去,报名单上去的时候请务必添上我的名字。”倾白诚恳道。
“不问问家中人?”大将军笑。
秋猎之后,人人都知道倾白的兄长是项景,身后有项家,故而到哪里都被以礼相待。
倾白浅笑:“兄长会支持我的。”
倾白不知道项景什么时候能够归府,所以散职之后也没回去,在长京的街上四处转悠。
石板铺就的长街确实繁华,满街的稀奇玩意儿。倾白没有刻意寻着什么,随处逛逛走至一处藏书楼。
章仁清在长京的藏书楼里与曲破霄正式结识。
倾白记得。
他不知此座藏书楼是否是老师口中的那一个,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藏书楼高大,古朴,修有长梯供来人上下找寻心仪的书本画卷。走进去迎面的是一张略弯的巨大木桌,这张木桌并不规整,带着它自身生长的痕迹,永久沉重地躺倒在那里。木桌上杂堆着各式画卷和名家手帖,看来这里主人没有很在意这些,因为它们的摆放是真的毫无规矩,随找随翻。木桌的后面,也就是整栋藏书楼的中心,是一幢接顶的柱子,上面环挂着几幅镇楼之宝。倾白看不出里面的名堂,感叹着确实好看,就往里走了。
“爹,就是这个,最新的一册。”清脆女声传来。
“好好好,看看还有别的什么,咱们一块儿买了。”
熟悉的男声让倾白扭头看去,竟是大将军。
倾白没想好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但是已经被大将军的女儿发现他的目光,他听到女孩儿说:“爹,有人在看咱们。”
“倾白?”大将军喊道。
“大将军。”倾白走了过去。
“我女儿,吴霖。阿霖啊,这是骁卫的将军,名倾白,想来你俩差不多大,年少有为啊。”大将军笑了几声。
吴霖发尾带辫,垂在胸前,穿着水青色长裙,衬得少女灵动又可爱。她开朗活泼,主动向倾白微笑示意。
倾白扯了扯嘴角,回以不那么失礼的笑容。
“你来买什么?要不要看看阿霖手上的话本,年轻人爱看,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大将军好像与女儿相处得很好,因此女儿也愿意什么都跟他分享。
“我随便逛逛,解闷。”倾白回答道。
大将军并不会被倾白的不识趣和寡言少语惹怒,反而很宽容的放倾白离开了,他说:“那你在这里好好转转,这栋楼东西很多,没准儿能遇上喜欢的。”说完,他挥挥手,示意倾白离开。
倾白告别后,就往楼上去了。
他在木梯上缓缓迈步,听到吴霖与他爹嬉笑,没想什么,上了二楼。
“如何啊,阿霖,青年才俊,啊不,少年才俊。”平日在任上就和善的男人到了女儿面前,更加温和,还多了几分逗趣儿的意味。
吴霖弯腰挑选着其他好看的话本,闻言“嗯”了一声,抽出了□□:“我不喜欢他。”
“为何,倾白谦逊内敛,相貌上佳,难道我们阿霖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大将军疑惑。
“你感觉不到吗,爹?”阿霖转头看着自己的爹爹,问。
“感觉什么?”
“他有一种,痛苦的气息。”少女皱皱眉头,“反正我不乐意同这样的人有交往。”
大将军抬手,故作大力实则轻柔地敲了敲宝贝女儿的脑袋,笑道:“小丫头片子,如此深沉?”
“哎呀,爹!”吴霖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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