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前,倾白内心天人交战。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考虑项景的意见,自发的去做一件事。而且离开会不知道多久,虽然之前也有过久不在项景身边的时候,可是那时他是不愿意走的。在他这贫瘠浅薄的人生之湖中,所见所得已经很多很多,却也太少太少。他自感如同一条饥饿贪婪的藤蔓,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要不顾一切地缠绕、攀爬,然后吸取、生长,最后到有能力杀死对手。
倾白感到有些恶心,难道他就是如此一个卑劣下贱的人吗。
“倾白?”陆翁的声音传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
“陆翁怎么在这?”倾白迎了上去。
“公子早些时候叫我去一处茶馆,买些糕点。公子说你爱吃,我看你真是要被公子宠坏了。”陆翁只对公子好,所以公子所珍视,所爱的一切,他也会好好对待。自倾白入府之后,项景对倾白的喜欢陆翁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也把倾白拉进了自己疼爱的属地,比不上项景,但也足够了。
倾白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子应当已经从宫里回来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公子进宫,你不能跟着一起?”陆翁边走边问。
“我要当值,且无诏不得擅自进宫。”倾白解释道。
“哎。”陆翁长叹口气,“也不知道公子在宫里如何。我是老了,明白公子不想让我担心,才什么都不和我说,但是这心里啊,难免牵挂,难免不痛快。”
“我会照顾好公子的,陆翁放心吧。”倾白保证。
陆翁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
正是寥落的天气,满院枯黄的叶落满了地面。项景钟爱自然时节之美,或许他会为萧瑟中的一点生机而喜悦,但不会强求凋零后眼前还要点儿什么绿意来点衬,所以院中除了必要的清扫,其他的项景就随这春秋更替去了。此时他正站在一棵叶未落完的大树下,树旁还靠着柄细长的刀,带着笑意望向来人。
“公子,天这么凉,又穿得这么单薄地出来。”陆翁半心疼半责怪道。
“不冷的,陆翁。”项景目光挪到陆翁手中包裹,道:“买回来啦。”
“公子吩咐,我当然做到。”陆翁道。
“交给下面人吧,陆翁往外头去那么远,回来快些歇着。”项景说。
“诶,好,那我就下去了。”陆翁往院内去,走前还斜睨了一下倾白,示意他带公子进屋里去。
“公子。”倾白出声。
“我刚试了试,才知道要挥动那些兵刃,还要舞出章法有多难。”项景似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不好意思地笑道。
倾白挑眉,没有说话。
“去看看吧,御赐的刀,圣上眼光很好,我觉得这刀极适合你。”
倾白走近那树,握起了那柄刀。
柄首圆环不似依仗中那般大,它更扁更细,雕刻处覆有金银,虽所饰多样,却并不缭乱繁杂。印花斜布在手柄一侧,缓缓向下延申,逐走逐淡。刀身直且锋利,似连血都不会沾。
“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倾白端详着问。
“梨花。”项景道。
“梨花?”倾白指尖划过那些纹路。
“御用兵器师所铸,铸这柄刀时的灵感是他在外派时所得。他偶遇一处山林,那山林梨花树遍野,有传言他在那里与一女子相见倾心,互定终生,但最终独身而归。”项景叹惋。
“这是为何?”倾白问。
“到底是传言,谁都不得而知。”项景道。
“这位兵器师是谁,我好像没有了解过这些人。”倾白掂刀。
“早就退隐,云游江湖,不知所踪。”项景道。
“可惜了,这刀确合我意。”
长刀掠空而过,一瞬间光影交错,他们二人的脸在刀光折射中浮现,又消失。
倾白又说道:“公子如何向圣上说的,宫里,对公子如何?”
项景笑,“圣上手眼通天,这刀他早就准备好了,让我带回来给你,他还和我提起了练晋置,问我见过此人后觉得此人怎样。”
“圣上知道公子在江南……”倾白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你我皆在其中,这我倒不奇怪。”项景继续道,“圣上问了老师,问了你,然后又问我何时入仕,预备科考,还是承蒙祖荫。”
“公子对此并不着急。”倾白道。
“先前确实如此,眼下我改了主意。”项景往院内去。
“什么?”倾白问。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要对我说的话。”项景边走边道。
倾白手中刀凉,他也凉,所以他什么也温不热,什么都如同寒潭彻骨。
倾白把遇到吕敢的事情同项景讲过,项景道:“他与小姨关系密切,态度虽可疑,但暂且无碍。”
“我要去河东。”倾白垂首。
项景已经坐下。他多年来在轮椅上度过,早就不会因为身量上的差距而感到不适。他坦然仰头,“河东要发灾了吗?”
“只是可能。”倾白仍将头低着。
屋内没有点灯,外面昏黄的天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给这样冷落的秋中伫立的倾白镀上几分暖意。
项景再一次观察着这个少年。
小展走后,面上什么都没有变,可项景能够感觉到倾白的内心——倾白在逃避,或者说在伪装。
倾白向来坚强,而且内敛,偶有极端但都可控。被项景领着后逐渐依赖他,离不开他,甚至惟他是从,项景都知道。项景给他兄长,好友,老师,这些并非全出于他的目的。所以在那场大雨里,项景才说:“我背负很多秘密,并且为着它们而苟活,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也有心中不可磨灭的意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倒戈向哪里,可是这么多年来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已经指示我了终点的方向。倾白,我终究不愿你只是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刀。今日之事,绝非我所规划,但确是我对不住你。往后你继续是你的骁卫将军,我也还是你的兄长,你只做你愿意的,什么都行。”那时倾白没有走,也没有说话。他为项景挡掉的雨都顺着手臂流进衣袖里,也流进了他的身体。
“抬起头来。”项景笑着温和道。
“是。”倾白应声。
“想去就去,救灾是好事啊。”项景道,“你要安全回来。”
“公子。”倾白喊。
“不必多说。”项景出声,他话锋一转,道:“我会直接参加制举。”
“公子为何改主意?”倾白问。
“我在宫内,见到了解逸口中的三皇子。”
蓬莱池旁回廊上,天颜在此与项景谈论说笑。
“朕早前觉得,朕的儿郎中还有几个成器的,想来皆不如卿。”皇帝面对项景如同早些时候对待倾白一般的和睦,是真的欣赏。
“圣人过誉,臣不敢当。诸位皇子公主,皆人中龙凤,臣的那些,不过卖弄,不值一提。”项景说着,前头一男人穿过回廊走了过来。
“父亲,儿听闻阁老之子入宫,特来拜会。”皇子的话很有尊重意味。
项景向他行礼。
“哈哈。”皇帝笑道:“项景啊,朕的三郎,向来喜好文艺,听你来了,连朕这个父亲都不理了。”
“儿不敢。只是儿深闻项公子佳名,却久不得见,这才心急,父亲莫怪。”三皇子解释。
项景记起解逸提过的那场樱桃宴,其冤屈灾祸与这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项景没有说话,皇上就言乏了,让他们两个自去耍乐。
“项公子年少英才,小王敬佩已久,早些时候听闻项公子身体不适,在家休养,不见外客,如今身体健康,着实让小王欣喜。”三皇子母妃是谁,似乎从来没人传过,所以他长得肖似谁项景不清楚,但他相貌不像天子。圣人俊朗,甚至有些刚硬,这位三皇子则全然相反。他身形瘦高,五官没有那么凌厉,有种细柔之意,肤也白,质若蕙兰,很符合他的一贯的作风。他的母亲应当是位美人。
“多谢三皇子关心。”项景客气回道。
“项公子不要觉得小王过界,小王真真仰慕公子已久,今日有些过分热情了。”三皇子低眉,像是苦恼。
“臣不敢。”项景道。
“虽是如此,小王抑制不住,如若项公子愿意,日后可在小王那里一聚,小王那三五好友同小王一样,希望能与公子结交。何况他们家中也大都与阁老相识,等到项公子入仕,他们算是项公子的同僚了。”三皇子高兴道。
项景知道他未必怀着好意,此刻却真觉得这位三皇子有些天真。他如此将话都摆到明面上,又与朝臣子弟私交甚广,真不怕引来猜忌,又或者他就确信自己的名头足以罩住他,不会招惹祸端。项景清楚解逸之事,也不会对谁都毫无防备,他知道三皇子的手一定不干净,但他还需要知道这人心有几层,以及这人所觊觎的是不是那处少阳院呢。
项景道:“臣自当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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