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夏知初起早打包冰箱里剩的牛肉和新鲜菜带到王晴叶家,管家阿姨做了营养羹,夏知初喝完帮王晴叶摆弄她的智能机。午间枕在宽软沙发椅上,耳边两位妇女的吵闹声像黄鹂鸟,夏知初却睡得安心,醒来已经下午了。
网上买给小侄女的早教玩具到了,吃完晚饭夏知初拎着早教机和积木去了趟大姐家,王小雅软磨硬泡让他陪着一起堆积木。
“粉色!丫丫那是什么颜色?”夏知初一个没看住,小侄女把一颗绿草扣到了房顶上。
“昏色?舅舅哪个是昏色?”王小雅开口晚,咬字不利索,但这丫头比他们班其他人都要聪明。
王婻端了盆树莓,放到夏知初盘起的腿上,复仇者阿姐已经消失,耐心温柔的大姐又回来了:“你得先教她认颜色,丫丫现在算半个色盲,这孩子除了模型,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夏知初将铁盆放到地上,架胳膊拎起王小雅抱到自己腿上,喂她吃烫热的树莓:“我们丫丫,以后做科学家好不好?”
王小雅点点头,把手上的积木放在一旁:“舅舅,我想造飞机。”
地毯上,夏知初扔一边的手机连续亮屏,他单手搂着王小雅,伸手抓过手机解锁:“行啊,你妈妈读医生熬到老,你学飞机制造也要连年深造,最好跳级进神童班。”
王婻在背后书桌上回复邮件,滑动转椅过来给了他一拳:“说谁老呢!神童班可以上,丫丫你可千万别和你舅一样,上出来牛气十足把领导气个半死。”
不见捡来的弟弟反驳,王婻觉得新奇,拉长脖子偷看,夏知初在翻看毕业后就陈年不用的社交软件,高中时的班长在群里召集聚会,他划拉大家回复的消息,半天不语。
“你想去吗老弟?”王婻一直清楚夏知初的心结,“也挺好,回去转转吧,很久没有回家乡了。”
夏知初盯着屏幕,纠结该如何选择:“我……”
王小雅扭头,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了又盯他的表情,通情达理道:“舅舅,你想去就去吧。”
王婻笑了声,把女儿脸上的面膜揭掉,抱走她:“走,妈带你洗脸去。”
夏知初十八岁以前都生活在一个叫紫山县的犄角旮旯,整座县城依山而建,面朝香江水,滚滚江上只有一座木桥,改革开放前县民们只能通过渡口的船赶往集市。紫山县人民辛勤耕耘改造了不宜生存的环境,慢慢得通了铁桥,建了高速路,交通方便起来经济也跟着发展了。
上一次和大姐一起回家乡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五年前,夏知初研究生毕业,回家给父亲扫墓。
那时紫山县已经焕然一新,与夏知初离开时相比,许多新路和高楼新建在其间,不知这次回去,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会不会连路也不认识了。
班长公布了召集聚会的原因,高中时的班主任李老师退休了许多年,常年身子骨不好,近期需要动一个大手术,她怕手术出意外,想再看一眼教师生涯带出来的学生。班长经过了李老师家人的委托,在十年没动静的群里发消息提倡:李老师是个好老师,咱们能去的最好都去一下。
聚会定在周末,夏知初需要从地级市转乘,周三一下班就溜了,提前动身,也有在家乡逛一逛的想法。
飞机上,提示音又响了,群里弹出张图片,是李老师的女儿细心翻出的花名册,班长转发到群里,让能来的同学回复一下。
夏知初点开图片,本想翻到他们那一届去怀个旧。从最小的一届往后翻,竟看到了谢绮星的名字,比他自己小三届,竟然也当过李老师的学生。
夏知初划拉屏幕的拇指有些抖,索性按了锁屏,自认为低血糖发作,问空乘要了杯现打果汁。
飞机划过长空,在夜里红色指示灯频闪频灭。
·
谢绮星发烧了整整三天,躺在家里缓了两个周,傻学生提着果盒反向家访慰问,顾千禾一句话把谢绮星气得病好了:“谢老板,您是烧傻了吗,要不把硕士学位顺位继承给我。”
谢绮星:“想都别想,册封诏书会写阿雪的名字,如果你继续画丑静物给我看的话。”
望着来探望他实际上是来吃他做的羹肴的学生,谢绮星意识到自己该去上班了,用了很长时间消化噩梦和忽略心痛,再不去上班,人民教师的无休假补贴只会让他穷得连内裤也买不起。
谢绮星当厨子比当老师靠谱,两个周来第一次吃上正经饭,饱餐一顿后柏雪洗碗,顾千禾擦桌扫地,得了便宜卖个乖。
谢绮星窝在沙发里当甩手掌柜,十几天不光顾健身房,腹肌都软了许多,他扒拉着群聊信息,数数今晚去健身房的人多不多,人少他就动身。
聊天时,顾千禾无意间提起:“谢老师,我昨晚又梦到你和阿雪了。素描课考试你给阿雪打了A,看了我的后气急败坏要给我打零分,这噩梦吓死人了,期末能捞捞我吗?老师菜菜捞捞~”
谢绮星许久不用的社交软件上的群聊突然弹出信息,他以为班长诈尸了,跟风发个表情包嘲笑,手机挡住脑袋敷衍道:“又?上次什么时候。”
柏雪:“噢对,好久前我也梦到你们俩了,我还跟顾千禾说过,他竟也梦到了相似的剧情,真是神奇。老师,你说梦真的跟网上说的一样是平行世界发生的事吗。”
谢绮星从手机后转过眼睛:“梦到了什么?”
碗洗完了,柏雪关掉水,歪歪脑袋努力回想:“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咱们在沙湾村写生那次,不知怎的遇到了好多会咬人的怪物!可血腥恐怖了!所以我就当噩梦讲给了顾千禾。”
顾千禾忙点头的功夫,谢绮星手机掉落砸到脸上,他怔然,仿佛死机了。
室外暴雨声停,鸟群叽叽喳喳飞过阳台,谢绮星扭头,幻觉里看到了一只黑色的白瞳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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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上景物倒退,紫山县变了很多,还有一些似乎毫无变化,依山而建的缘故,从进城上山到出城是一条圆环形状的单向通行道路,车辆爬坡累,行人走楼梯也累,谁也不放过谁。夏知初从地级市换乘了动车而来,正遇下班高峰期,出租车堵在半路上,二车道在车流正中央还敢停下来拉拼车乘客。
一对夫妻挤上车,夏知初朝里挪了挪,人贴着车门,将目光投向窗外,出租车龟速前进,司机走一路骂一路电动车车主。
体育场旁边的垃圾站倒闭了,里头的空间全部翻新,铺了草皮和跑道,遛弯的人变多真成了人民休闲娱乐场所,看起来比以前整洁干净不止一点。放在以前,破破烂烂的地方连灯也没有,幽会躲老师的小情侣倒是扎堆儿。
原本的铁道不知何时也废弃了,老旧生锈的铁路经不起岁月的折腾,为确保安全在老铁道旁边修了条新路,挨在一起两相对望,有一种破除时空屏障的意境。
下山去铁道口的小火车还留着,一节迷你车厢模拟短途缆车,收费比以前还贵两块钱。
夏知初忍不住吐槽,对生他养他的地方毫不留情面:“多坐一人都能坍塌,下去了还得自己走上来,竟然还敢多收钱。”
转头一看,竟真有游客付了钱。
江对岸的道观香火一直都很旺,山上的塔楼常年有许多游客问津,从高处俯瞰紫山县,是夏知初认为得他的家乡的唯一闪光点,当然这是由于他本人眼光太高。
慢悠悠晃到酒店,夏知初在前排乘客将近晕吐之前,迅速提着行李箱下了车,出租车司机一溜烟踩走,剽悍的行车作风从老一辈继承到了下一代。
去酒店放好行李,夏知初准备提着备好的慰问品去见见李老师。虽然他翻过花名册,由于升阶的原因花名册上他的名字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李老师能不能认出他,但是无所谓,当年她对自己很好,冲着这一点夏知初就必须去看望她,以表感激之情。
夏知初放弃打出租车,骑了辆共享单车到了李老师发群里的地址,好多年没骑过了,歪歪斜斜差点撞到前车屁股,在车主反应过来之前赶忙蹬着踏板溜了。
李老师退休后搬到了山上的疗养院,职业病加心脏病几乎让人身形枯瘦,但她爱笑,以前教语文的时候是年级组长,经常在几个班之间轮教,学生们就像看到了古代的儒雅教书老师,课堂内没人敢嬉闹,纷纷乖乖坐着静静听课。
夏知初进了门将营养品递给护工,蹲到李老师轮椅旁:“老师,还记得我吗,我叫……”
李老师着一件披肩正在阳台上看风景,扭头望过来,常年的标准笑容顿住,数秒后舒展眉眼,咧出白牙笑得极其高兴:“知初!我带出最好的学生,你来啦!哎哟好孩子,来来走,跟我坐到里面去。”
夏知初推着李老师进室内,他自己坐到沙发上,李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发,慈爱地端详着他。
夏知初担忧地询问:“老师,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李老师让护工削了个苹果给夏知初,听罢摆摆手:“做个心脏手术,术后要恢复很长时间,我想你们了所以叫你们回来看看。诶小暖不是帮我订到明天的农家乐了吗,小夏怎么提前来看我?”
李老师怕孩子操心,把检查单子和医嘱都拿出来给他看,李老师还和以前一样热情,夏知初看完才放心地落口气:“明天我就不去了,工作有些忙,就自作主张提前来看望您。”
李老师:“小夏在做什么工作?”
夏知初在疗养院待了两个多小时,推着李老师在院子里转悠,与她嘘寒问暖促膝长谈。走时,李老师似乎很不舍:“你当年学习最好,家里又……哎,老师最担心你。”
“但看你这些年过得还不错老师就放心了,去吧孩子,祝你生活幸福顺昌顺遂。”
“老师,希望您早日康复。若需要去荣城找更好的医资,您有我的号码,记得联系我。”
李老师的笑颜依旧未变,夏知初经过转角时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未来自己只会阶级越来越高,师生情在今天也算是圆满了。
·
高中时的好友在同学聚会后单独约出去喝酒,一位同学擦擦眼睛:“李老师这么些年还是一样,我看见她好似看见我姥,差点泪奔了。”
“我还记得当年最后一堂课,李老师在黑板上题了首诗送给我们,祝我们前程似锦,当时我就哭过一次。”
谢绮星仰头喝完最后一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搭在臂弯:“是啊,李老师是我见过最温柔的老师,却偏偏被病痛折磨,真希望她能尽快康复。对了,你们有认识的好医生没?”
一行人酒足饭饱,宵夜后已经夜深,勾肩搭背走出店门:“我认识一个中医,能介绍给李老师不?”
另一位同学锤了他一拳,两人打闹,喝多了差点栽地上:“李老师要做心脏手术!慢性治疗可不顶用啊。”
老同学见面都很高兴,莫名其妙的攀比过后,敞开心扉回到了当年那副臭屁样子。
“我表姐是首医心脑血管科的,我明天打电话问问她,请她帮忙介绍专家。”一帮人放下心来,将这个任务托付给他。
深更半夜轧马路,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谈天讲地,又从如今的伴侣聊到学生时期的暗恋对象,个个都说得脸红心跳,唯独谢绮星没吱声,众人扭头过来,盯着他的脸憋屁话。
“你……”
“现在跟谁谈着?”
“等等,高中不见你找对象,现在也不见你找对象,可疑......”
“对嚯,怎么不见谢老板在朋友圈发女朋友,她都不生气吗。”
光顾着拷问谢绮星了,几个人撞上围栏,“咣当”一声,忍痛捂伤。
“卧槽,你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谢绮星忍无可忍,扫堂腿飞踢,醉鬼们应声倒地,年轻人就是好倒头就睡。
出租车司机经过,按喇叭:“嘿!这儿不让睡觉!”
自身难保的谢绮星看到了救星,把醉鬼朋友们塞进车里,付了双倍钱请司机将他们送回酒店,司机乐呵呵地踩油门走了。
“初恋,谁没有啊。”谢绮星也喝了不少,但他酒量好。本来不晕,被他们起哄,风再一吹,酒劲烧上心头。他随心所欲地朝前走,脑海里早飘忽到猴年马月去,想些有的没的,身旁经过了熟悉的景致他也无甚在意。
“只是,一厢情愿的初恋。”回忆到末尾,嘟囔出声,心烧变成心碎,躺家里好不容易拼起的,如今又破裂了。和骨折的声儿一样,不仅传进耳鼓里回荡,还激起眼底潮热。
谢家老小三代全都搬到荣城,老房子早就卖了,谢绮星不知怎得走到了旧家那条小巷,想回院子里看看,脚却替他拐弯,走着走着到了家属院后门,河堤的栅栏旁。
“啊,树还没砍啊,这家伙比我年龄都大。”家属院后栽种了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据说是为了庆祝家属院完工,邻里一起在植树节那天栽种的。槐树背后有一个斜坡,分隔了居住区和河堤,斜坡最高处没有遮挡,能看到宽阔的江面。
谢绮星走上去,晚间被五彩灯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江水一览无余,浮标旁泊着几辆渔船,谢绮星发酒疯,举起手挥一挥,大晚上扰民,向船上的渔民打招呼,却没人理他。只有院子里的老猫被吓得蹴趔,冲到墙角后准备伏击暗杀。
喊了一嗓子脑袋清醒多了,可心还堵着。前些天一场秋雨一场寒,入夜后凉风狠命刮,谢绮星裹紧风衣,下摆被吹得抖动。
“阿嚏!”胸口没捂住,冷风朝里灌,谢绮星是个迷信人,不以为是前些天感冒发烧还没好,第一反应:谁在想我。
“喂!人民教师给自己脑子交五险一金了吗?”
谢绮星转头,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幻觉,手里摘的铃花,可怜兮兮的茎叶被他抠得差点死于非命。
风刮起,槐树慷慨地展示自己的花蕊,纯白飞在空中接着盖了一地,绿条随风轻摆扫到谢绮星身上,他却觉得耳朵痒,没想到重逢的开场白是旷世经年被怼,他却毫不恼气,只认为亲密动听。
据说有人在这世上走了许多年,能遇见曾经分离的人,是用光了一生的运气。
夏知初手揣兜里取暖,嫌凉风袭人吹得头疼,某人竟站在高坡上当风力发电机。他一步一步靠近,走到了槐树下,头上落了许多花瓣,睫毛上恰好也掉了一片,他抬眼与谢绮星对视,花瓣下坠,飘落到地上。太轻的事物落地明明没有声响,谢绮星却听到了,反应过来心口早已跳动到频率过速。
夏知初停步在高坡前面,后院只有一盏太阳能破灯,有时会忽闪忽灭,今天格外敬业,卯足劲发光,照出他周身毛绒绒的尘埃。骨节匀称的手指拂去了肩上的花瓣,仰脸时骨感的轮廓清晰,露出眼下三白清冷且锋利,晶亮的光点坠在里面,把瞳染成了橙色的玻璃珠。
谢绮星从上到下把夏知初扫视了个遍,最后停在那对漂亮眼睛上。
风还在刮,花叶相撞簌簌作响,两人足足对视了半分钟,各自的心事重重挡住了千言万语的宣泄,但看着对方时,好似什么也不用多说,时间就从毕业季轻飘飘前进了十年。
忽然,高坡上的人一晃,夏知初以为他要掉下来了,迅速伸手去接,却反被谢绮星攥住了手腕。
谢绮星只是屈膝蹲下来,手指捻起他发丝上粘的花瓣,收拢手掌攥紧:“找到你了,夏,哥,哥。”
幻听到风铃声,十年前的回忆像电影胶卷,被扯着拉长再拉长。
不知谁家老大爷失眠了,打开留声机:“回忆像个说书的人,用充满乡音的口吻,跳过水坑,绕过小村,等相遇的缘分。”歌声从屋里飘出来,裹着风飘远了。*
1.*《小小》作词方文山
2.写不过会说相声的天赋型选手,每天守着那些烂梗在被窝里背到通天亮(抱头蹲地仰天长啸学着猩猩捶胸荡树飞走了)
3.五险一金:基本养老保险、基本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生育保险及住房公积金。///夏知初意指谢绮星摇一摇脑子能听到整片大海的波浪声,担心他给没给自己上人生保险,担忧他的晚年生活(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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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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