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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既多兴象(二)

洛阳,铜雀台。

河东裴氏顺利平叛,入京呈奉叛贼首级,述论战况。圣上嘉奖,特于铜雀台设宴相待。

铜雀台高有八丈,建于洛阳华庆门,自下而上需拾级二百阶方可登台,立于其上可俯瞰宫城。铜雀台顶有铜制梁柱九根,雕有九态雀形,因名铜雀台。此番因宴特设案数十,另有乐师吹弹相伴。

“此番得已平定江陵之乱,裴卿功不可没,朕定要好好嘉奖!”皇帝坐于案首,端起酒盏,向坐于下首的裴行俭道。

裴行俭亦执酒盏遥向皇帝,“臣惶恐,陛下恩信,臣铭记于心。”

行军多日方至洛阳,甫入宫门便将贼首呈给皇帝,谁知皇帝又事先设宴铜雀台,未及膏沐,不同于皇帝及若干侍臣的宽袍博带,裴行俭一身戎装,满身臭汗地落了座。握缰许久,如今连掌心亦是汗湿,端着酒盏竟也有些拿不住手。

他到底出身世家,寻常的衣冠体面亦然讲究,过去在行军作战便略去了这些,如今在京都同天子坐在一处,裴行俭根骨里的君子礼节又生了出来。他面上不显,一派谦恭得与天子对话,实则心底已渐生不耐。

“裴卿既为肱股之臣,此番又平叛有功,金银奖赏自然要有,只是还不够,朕欲封裴卿为特骑将军,卿意如何?”皇帝饮下了一口桑酒,随后悠悠问道。

裴行俭将酒盏置案,向案首行跪礼,推辞道:“臣年岁尚小,恐难当此任,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笑道:“裴卿实在谦逊,放眼整个河东,谁又可与卿比肩?”

裴行俭依旧推辞,“臣自小长于河东,父母族亲皆在故土,若离河东,臣实夜不能寐,朝不能食。臣心性幼稚,难离故土,不然便如小儿思母,啼哭不止。恐届时陛下见臣,已是面目全非。”

皇帝闻听此言,七分笑意,三分无奈,只得摆手道:“裴卿既已言至于此,朕又如何狠得下心,那裴卿还是荣归故里吧。”

“谢陛下。”

君臣表面的寒暄过后,裴行俭便向皇帝请辞,带着部下下了铜雀台。

宴席上空了许多,只还余下陪侍文臣,皇帝站在台畔,望着裴行俭离去的身影,嘴角的盈盈笑意便淡了下来。

“父皇,那个裴姓公子生得好俊逸啊。”一直躲在屏后偷窥的乐安公主亦到了台畔,对皇帝道。

乐安躲在屏后,离得稍远,只看得见裴行俭颀长英朗的身姿,闻不着他身上的汗臭,远观朦胧,知慕少艾,便生出了几分倾慕的心思。

皇帝本视线放在前方,闻言转过头看向乐安,嘴角含笑道:“珠儿觉得裴卿俊逸?”

乐安问道:“父皇能让他做儿臣的附马吗?”

皇帝暂且未答,随侍的内侍臣谢平忙道:“裴郎君业已婚配了。”

乐安顿了一顿,再满不在乎道:“有了妻子又如何?和离不就好了。”

谢平心中不免捏了把汗,道:“殿下不知,裴郎君的妻子乃是出身丹阳李氏嫡系。”

乐安不再说话,似也已意识到这其中的利益纠结,光亮的眸子便渐渐暗了下来。

……

裴行俭下了铜雀台,便往华庆门外走,部下陈碌在一旁低声道:“主君,屏后有人。”

“看到了。”裴行俭简短回道,“应是什么公主郡主。”

另一部下顾晖问:“主君可是如今回驿馆?”

“废话。”裴行俭大步往前,“一身汗臭你们不熏?”

待回了驿馆,裴行俭冲洗了三四番,换了洁净衣袍,于案前坐下,挽袖提笔写了两封家信,命人快马送去,一封往河东,一封往丹阳。

……

丹阳。

重章踏出宗祠,青莳手中已拿着两封信函等候。

“女公子,方才信使将信送至。”说着,青莳便将信函呈递给重章。

重章接过,觉一封自平阳郡,一封自洛阳。

青莳解释道:“丹阳至平阳连日大雨,驿道淤阻故慢了一些。”

重章拆开自平阳送来之信,平阳此战大捷,叛贼已被枭首,主君将往洛阳。重章再启第二封,此封字迹不同上一封,应是裴行俭亲笔而非幕僚代书。字迹勾延锋利,有些肖似行书。

信上先写了几句问安,问她是否安置好,又是对岳丈寿辰恭贺,因未能亲至而深觉遗憾,最后提到自己已至京洛阳,面见过陛下,待拜见孟父之后便启程归河东。

这封信函是昨日发出,平阳距丹阳千里,道路不便,而洛阳至丹阳驿道宽直通畅,故而两封信能同时抵达。

重章看毕,将信纸折好,心中估算时辰,洛阳至河东若行军需五日,夫君归家,重章作为嫡妻自然需守家相迎,那么明日,她也便需启程回河东。若是乘车,昼夜不停,也可在四日内抵达。

重章道:“五日后主君回府,备好行装,待明日寿筵一毕便回河东。”

青莳道是,随后自袖中取出一纸字条,双手呈递,道:“方才家主派人送来此物,请女公子过目。”

重章拿过字条,展开来看,其上密麻的蝇头小字,详细写了铜雀台上的所有经过,其中便有裴行俭辞去京务,乐安公主窥伺,以及内侍臣谢平婉劝。以及,谢平在宴后因违逆宫规而被皇帝贬职重罚。

重章神情平静,看毕,只将字条连同信函捏在掌中。

廊外雨既歇,檐瓦只还剩些滴答水珠,雨霁之后是少有的清明。重章看向廊外,重重围墙阻隔,片片青瓦交叠,一道门外是另一道门,楼阁纵横,廊亭交杂。

世家势大,于宫廷中安插暗桩并不少见。区别不过是五姓中的哪一个而已。君臣猜忌自古就有,重章不是娇养深闺的浅薄女郎,她深谙世家皇廷之间的权力斗争,世家盘踞已久,皇帝疑心深重,明面上的君臣一体不过泡影而已,终有一日君臣和乐的窗纸会被捅破,而这内侍臣谢平不过是世家博弈的一只卒子。

……

“这是新近得来的鹿茸,筠娘你带回去,日日熬汤喝着,对你的身子定然好。”母周氏同重章并坐榻上,命人取来一木盒,打开看了,正是一只成色上好的鹿茸。

重章点了点头,一旁的青莳便将木盒盖上端在手中,以示收下。

周氏握着重章手,温暖细嫩的手掌盖住重章略冰冷的手指,周氏察觉到重章的冰凉,略低了低头,似哭似笑道:“自小到大,你都是极好的,行事分寸知礼,半点未辜负你父的期望,如今你离家三年,为娘不在你身侧,一年也不过见上一面。娘本愿你出阁后能过得舒心,不似在家中这般谨性。但我到底还是妇人之见了,儿既是丹阳李氏,又如何能不守世家的礼节。娘唯庆幸的便是河东裴氏宗子还是与儿相配的。却不想,出了那一遭事……娘每年见儿一面,儿的手却总是冰凉。”

重章静静听周氏说话,向侍立在周氏身旁的女使微一示意,女使即刻会意,取出一方巾帕,劝慰道:“女君莫要太过忧伤,女公子在河东自是顺遂,不过是这两日丹阳大雨,府宅中水汽重了一些,女公子的手便较往日凉一分罢了。”

周氏擦干了眼泪,她本是丹阳显名的美人,其母家虽不及李家为七望之一,但也是中层世家。周氏貌美,自然夺得了李霈的青眼,如今虽年华既过,但也仍是风韵尤存,乌发仍旧浓密,两颊透出淡淡的薄红,气色较之重章似还要好些。

周氏自语道:“是,儿也不过双十年岁,虽现下身子虚弱了些,但长久的调养下去,定能补好。”

言及此,周氏又想到了旁的,低声对重章嘱咐道:“筠娘啊,还是要同行俭多亲近一些,他时常在外带兵作战,你与他本就见少离多,虽则,他身子稍好,或一时克制不住,你也担待一些。如今生育子嗣才是重中之重啊。”

重章复点头,浅笑道:“阿母,我知道的。”

周氏再道:“上一个孩儿没了,娘知你心中难受,也有不平,会怨怪行俭。但是如今江陵之事既毕,行俭必会归家,你回河东后便抓住此时机,争取怀上一儿半女的,说不准,便是先前那个孩儿又投生于此了呢?”

重章道好,周氏又絮絮说了许多,提到了重章五年前亡故的兄长,以及李氏如今的宗子,李延。

丹阳李氏长支因李霈未纳妾,只有过一儿一女,重章的兄长名唤李峙,曾为李氏宗子,长她三岁,五年前于茅山游猎,遭野兽扑咬坠下深崖,尸骨无存。

李氏陡失宗子,根基不稳,李霈大恸,苦寻一年未果,后便从族中择了一位幼子,过继到李峙系下,算作李峙的孩子,由李霈教养,自此也便是李氏的新一位宗子。

“你阿兄未及弱冠便离世了,如今为娘只你一个孩儿了,筠娘,你定要好好的,娘才可放得下心。”

“好在延儿年岁虽小,但也懂事知礼,你父也算宽心几分。待再过两三年,便为延儿定亲,儿看,范阳卢氏如何?”

李延如今十岁,世家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定亲亦属寻常,重章便是十四与裴氏议亲,十七完婚。周氏既提了范阳卢氏,想来是李霈已择定了。

重章道:“卢家女向来温良静婉,与延儿相配极好。”

闲话既毕,李霈那边又传人过来,命重章前往书房叙话。

“你父既寻你,便快去吧。稍后便是晚食,你与你父再一道过来。”周氏便松开了重章手,催她快去。

重章依言起身,出了小楼一路往李霈的书房书寒居。青莳紧随其后,此一路重章未发一言,青莳察觉到了重章的沉郁,亦不敢多言。

至书寒居,李霈已在书架前负手而候,重章对着李霈的背影道:“父亲。”

李霈转过身,首先一句便是问:“何日启程?”

“明日寿筵毕后。”

李霈微颔,又道:“裴氏平定平阳之乱,亦有正当由头在平阳驻军,此后平阳便归了裴氏,为父亦当向你道声喜。”

裴李两家既为姻亲,此话并无讽意,重章听了,恭谨道:“谢父亲。”

“陛下有意任裴行俭为特骑将军,留任京都,便已是有了打压世族之意。树大招风,裴家首当其冲,裴行俭到底年轻,你既为他妇,理应时常劝诫。”

“是,儿知晓了。”

李霈这时深深看了重章一眼,眼中说不清是不满还是旁的,从来他都是吝于给予重章只言片语的夸奖,唯有当她做得比旁人都好时,他方会微微颔首。

“你是裴氏宗妇,成婚三年却还无子嗣,不觉失颜么?”

重章默然。

李霈接着道:“血脉一事最为紧要,唯子嗣和丹阳李氏是你在裴家的根基,这一点你当清楚。”

重章道:“父亲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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