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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灵官

这妖鬼人神有阴有晴,这婚丧嫁娶有圆有缺,这世道七平八稳,一切皆为不偏不倚之理。

尘内外老少皆知,中土一年一度的道举又要开始了。委羽洞天始制新学,万象更新,此番自然是访客如云。不过百道迢迢入尘,除了与会论道、给西行归来的陆宗师接风,更是为了会一会青衣国师从塞外请来的那位高人。

一个俗根,一个匠手,小道传言,还是个漏网匪徒——一个墨者。

过路老少皆佩真灵宝剑,寒暄方知对面原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便也攀谈着在山脚药肆等人迎接。

此时正值阳历三月,一水两岸却顾自春秋。这边茅庐为秋风所破,对岸鹅毛小雨里,稚子还头顶荷叶巾、手抓桃木剑在老树下过家家:

“三皇五帝始,尧舜夏商传。祖龙乱天纪,四海久分疆。道者辅世纲,**终一扫。

煌煌中土外,泱泱洞府藏。天外天重重,人间人寥寥。要问人何在,青衣争渡忙。”

老者们不约而同哂笑:“这青衣国师眼皮子底下,稚子竟依旧知祖庭不知朝廷,可叹啊可叹……紫微太子这变法,只怕终究是倒行逆施,并非长久之计啊。”

“多虑啦,毕竟是穷乡僻壤嘛!”

没大没小一句引来不少斜眼,可在场并无一人认得那女修。大家继续闲聊。

“晚辈听说,这山门试行新学、四海招贤,这番青衣国师西行赤地传扬道学,还顺路请了位塞外高人来委羽洞教书,身世不详,只知姓薛。”

“我也听说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俗根那!岂止是来路不明,似乎……还与那群在逃诡道纠缠不清!”

“哼,收了群俗物作弟子也罢,而今连授学也要用俗人,如此这般还能负负得正不成?”

众人正笑,听得边上一记冷哼,无不悻悻让道。女修隔着人墙探头:“谁哇?”

边上一惊一乍:“您竟不知?”

说话者正是畅销稗闻录《泥人朝廷二三事》的著者,且号之,百晓生。百晓生拿折扇敲着手掌心:“这位,乃当今中土朝廷风光无两的武道官,王子崇。政绩卓越,激浊扬清,为泥人美誉王灵官。这王灵官乃山中常客,与青衣国师年纪相仿,亦是至交。”

女修哦了一声顾自喝茶。

旁人三五成群,剩她这桌死皮赖脸空着,不过来者并未屈尊。那武道官生得中等身量、庸和样貌,眼神却雄沉如铁,叫人不敢直视。

此人途径身侧时阴风飘袭,百晓生壮着胆子瞄了一眼。

传言一样的半旧白衣,黑剑伴行,手里捻串血丝菩提。菩提子业已陈化,白如古人骨,红如今人血。指尖元气丝丝环扣,于他身侧陡生一股野蛮的安抚之力,将一切扬土草丝镇压在地,步履如飞依旧衣不染尘。

百晓生见那女修连头都不敢抬,颇有些得意压低嗓门:“那手串可是上品灵砂,谓之千钧。凡入场中,如负千钧重压,难以动弹。”女修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抖着腿儿继续四处张望。

殊不知这类百晓生多有一通病,语不惊人死不休。见状自是倍感稀奇,赶忙又道:“他与青衣国师共同主持清剿诡道,后妻子全家为道匪所害,一贯对他们恨之入骨,这番上门,不知用意何在。”女修呵呵一笑:“玄门盛会,自是受邀而来,官民同乐。”

说话间那王灵官又踱出去了,众舌复苏。

“不就是个散道么,无师无籍,瞧他得瑟的——”

“好好的道人不在洞府修行,非要来尘内混名堂……不像话,不像话哇……”

百晓生:“今时不同往日啦,那么多洞府坍塌内迁,下尘大唐何尝不是一方去处。君等在中土也是地位超然的嘛!”

说起这内迁大伙儿就来气。

“以后真要和中土这群泥人住一块么……交了什么税什么赋,还得看劳什子官府眼色,太不像话!”他们不晓得俗世有句真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是!中土不过是咱洞府仙家的田圃圈牢罢了,还朝廷,还道举,要不是那些玄门败类上赶着做牛马,还由他们挑挑拣拣?——不像话!”

“祖庭还胳膊肘向外拐那,不像话!”

诸人又连连派数几个不像话——泥人立国不像话,太子变法不像话,玄门新学不像话……最后异口同声道:

“最不像话就是这委羽山,就是这陆灵期啦!”

正义愤填膺,远处王灵官不轻不重咳了一声,众人立时噤若寒蝉。

与时清风乍起,眼前闪现十余年轻子弟。朱紫蓝青四色衣衫,恰对应山门四院,然而一律是过水十来次的半旧不新颜色,唯独领头几个袖口多些纹绣。那几个面相略微成熟些,但撑死是陆灵期一般年纪。众目不约而同落在当中那人淡如水、风姿如松的青年道士身上。

百晓生忙不迭开口:“紫衣,必与那陆灵期同在紫云院,其做派又与王灵官同为尘内宦族之风——想必是陆灵期最为亲信的师兄,礼部尚书的大公子常津。”

果不其然,那人向在场诸位执礼,开口道:“晚辈常津常时雨,恭迎诸位前辈、同道。清谈明日正式开始,还请诸位先行入山休整。”

见那王灵官与山门诸人热切招呼,众人心想是没戏可看了,便也随行履水向前。

古有异士藏形山岳之间,受福度世,上通下达,是以有洞天福地之说。而今中土之外,所知者二百八十洞府,合称天外天。

玄门清谈三年一度。委羽山乃尘内唯一洞府,因太子变法声名鹊起,自立境以来也是初次承办如此盛事。在场老少皆难得入尘,头回造访,自不免东张西望,或明或暗与自家洞府相较。

“此地地气虽不似沿途泥人聚落那般污浊,到底比不得咱们小玉京。”

“就是就是,我这胸口肚皮还是闷得慌。”

“我也!接下来几天不知要怎么熬。……唉,三个月!听学,九流稗道,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小道长们正唉声叹气,边上轻轻一笑:“狗嘴吐象牙,路上刚学的吧,用得倒挺溜。肚皮涨,只怕盐水喝多了。”

小道士们瞅她一眼,嘀嘀咕咕抱团走了:“盐水?咱啥时喝过盐水?”

盐水喝多,净讲咸话。百晓生瞧这女修形单影只又口无忌惮,好心提醒:“这几位小道长根骨清俊,姑娘你可知他们来自何处?”

“小玉京?”女修气定神闲。百晓生讪讪:“那姑娘可知小玉京为何处?”

“四大洞府之一咯。”

百晓生瞧她大摇大摆,心想这指不定是哪位师籍显赫的高功,便也不再瞎操心。

山涧清澈见底,反倒因遍地藻荇显得幽黑,峭壁上古松老杉龙游蛇走,叫人心下惴惴。最称奇还是那楼阁,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究竟生在水底还是山顶。沿途两壁更有洞窟星罗棋布,据称最古者还是师祖年代战中难民所留。

这般顺水至豁然开朗,眼前乍现一片巨泽,群山怀抱之中,一座牌楼巍然孤立,上书:

大有空明之天。

门洞如镜面一片,其中依稀可见九折桥、大有宫、观鹤台。

众人正欲敛衣上阶,却见那王灵官在门前定定一立,横剑道:

“陆灵期何在!”

常道长赶忙执礼:“灵期押送灵宝入京,中途遇事,有所耽搁,故此有失远迎。还请子崇大人先入山歇息。”

王灵官定定一笑:“陆灵期能掐会算,难道没料到本座今日来找麻烦?东躲西藏,莫不是于心有愧。”

常津笑道:“大人也学旁人玩笑。”

王灵官眉头一横:“陆宗师包庇道匪之事甚嚣尘上,本座特来讨个说法。”

常道长不紧不慢:“子崇大人,论私你与灵期交好,论公大人你办事向来有根有据,今日怎么也为流言所惑。”

王灵官眉峰一扬,提剑向四周抱拳:“当着玄门百道之面,本座今日有三问。若他灵期避而不出,我二人自此恩断义绝。”

“一问,他陆灵期何故胳膊肘向外,招安诡道?”

“二问,多年来诡道屡屡捣毁洞府,为何独你山门安然无恙?”

“三问,罪匠商氏碎尸万段,却频频为人目见出没塞北,本座特托他灵期去探看,缘何假公济私将贼子藏入山中!”

百晓生小声道:“那罪匠商氏便是灵期上人的祖父。灵期虽于十三年前罗天大醮大义灭亲,看来到底是罪根未尽、尚未得赎。”

常道长面色不改笑道:“大人有问,我宗必然有答。只是灵期确实尚在途中,这般叫诸位贵客在外吹风也不是办法,不如先进去再说。”

王灵官手中菩提子咯噔一下,千钧之重登时当头压下,在场小辈无不两股颤颤,年长者也微有冷汗。常津笑道:“王大人,这是何意?”

王灵官仰头傲视,身侧黑剑岿然悬立,如一黑纱笼身的毒艳美人。

“他陆灵期能言未然之事,不在山里,本座会信?妻族血海深仇,今我儿不足三岁,为父者终日提心吊胆,还不叫那老匪出来,当诸位之面一战,终此恩仇!陆灵期不来,本座便在山门前拦着,谁也别想进出!”

但见王灵官剑指一劈,轰然一声将水泽砸出巨壑。岸上之人只得傻眼看着面前折出一道滚滚瀑流。

众老心想这王灵官虽是个出身低微的散道,却有几分神通,正好省去自降身份出手试探,假意阻拦几句便也作罢。不多时山门内听闻动静,师生倾涌而出。

这位王灵官并非心血来潮打几架就会回去的家伙,常津见状将眼神投向同门。其中一位冷瘦女宗师哼笑:“好,今日有幸得王大人指教,正好内擢之前练练手。莫怕丢人。王大人可不输你们陆师傅。谁先来?!”

众弟子遂排队讨教起来。观者这下不免咋舌:这山门倒是有几分气魄。

抢先是个丫头片子。莫看人瘦瘦小小,嗓门响亮,剑气凌厉。

百晓生:“这必是陆灵期的女儿了,对外都称入室弟子。其母大约正是灵期流亡时乘虚而入的诡道……”

八百年前的破事儿,俩男人还能生小孩不成?大伙只顾延颈观战,没人理他。

王灵官倒也颇有长辈之风,虽是自学成才,多有出其不意的招数。没几场便将弟子的剑式都学了去,只以他们自家法子对付。一发如飞蓬的老宗师看得着急:“丢人现眼!”

常津赶忙拦住:“纪师伯,咱可不能以多欺少。”

这时观者中传出宛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我来会会。”

未及山门诸人谢绝,说话者便拂衣而前。

远远但见那女子抱一极钝的巨剑,走近方发现是架异常窄小的剑式琴。

琴腰微收,利落窄下,暗红土色,背面铭“长己之德,心怀至虚,大极无极,细极微尘”,正面是,“天地正气”。

其人病容苍白,声音虚弱,生得一副初看乏味、看多了略有些动人的面容,最动人应在眼神,正是那黑漆两点令纸人活了过来。反倒那时时挂在脸上的微笑,一如俗人笔下春色,宛转有余,生气不足。

百晓生咦了一声:“她难道是山门子弟?可这山门虽号称琴心剑意,不是多年没出正经琴修了么?竟不知还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看上去怎么……全无元气?”

那女子敛衣坐下,款款伸手,自手腕向上紧缠白纱不见寸肤。先手便是一串粼粼滑音,巨潮似的扫过去了,直将那千钧重墙撬起,湖中巨壑竟就这般被她抬平。一弦一音,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力,叫那王灵官疾退半里。

琴修近战不利,这王灵官君子之风让出先手,此后再不退一招。然而那女子弹高山,身前便如有群山障目,弹流水,两耳便瓮瓮不辨东西,她再弹大风、惊雷,叫听者无不骨头发麻。

奇怪了,她身上可没元气呀。

王灵官岂是信邪的,当即按上剑柄。拔剑的动作却极慢极慢好似要从石头里重新凿出一段利刃来,待剑身一寸一寸出至锋刃,却又瞬间化作黑星数条飞溅,缠逐不知何往。

女修笑:“这剑不认您啊。”

王灵官冷眼狠色,扬笑间双手合诀,竟以千钧重压从八方合围己剑,直将百缕鬼影重逼回黑锋一道。如是黑剑重铸,一身反骨铮铮乱响,杀气如雷。

女修亦指下急转。但见十指极速抚弦,众耳却再没听到声音。

常津大惊:“夏师叔,这莫不是……”

女宗师点头:“正是归葬琴律。”眼底赫然也有几分惊讶。

归葬,如其名,灭魂曲也。那王灵官所持黑剑正是冥器。邪魂恣睢,以归葬压制,错不了。但那王灵官毕竟是洞虚强者,能够神游出窍,当即肉身静坐,转战灵域。年轻子弟肉眼不可见神,只看得湖面骤然平息。双方静滞。

大道无形,重剑无锋。

半晌惊雷四起,鲸波万仞,无形巨剑横空破浪,直向那女子掣去。她尚在按弦,琴音入微为杀,作千丝拢断剑气,然而面门依旧大空。众人捏汗之际,却见一青衣闪现。

两指指背恰将无锋之锋抵在面前,甫一用力,半空刹那震开一圈涟漪。王灵官震退半步,竟朗朗一笑:“总算来了,灵期。”

来者负手在后,俯身拾起断弦,又另伸一手,叠了袖,徐徐递与那女子。私语几句,这才转过身来。样貌绝然是温文青年,头发却已掺白,瘦削得未免有些冷峻,但是颇显眼睛。

灵期上人便拿那双天真到古怪的眼睛扫过众人,残浪飞花中拂了拂满身风尘,老头子一样慢腾腾开口:“王大人失礼了。”

众人听得清楚。不是“王大人,失礼了”,而是“王大人失礼了”。

这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王灵官却一下子大笑起来:“关心则乱。你灵期既敢出来见我,想必有个交代。等你交代完,我自会赔礼。”

青年盯着他,略微抬臂挡在女子身前:“刚到家门便得如此大礼。本是您没理在先,王大人先赔礼。”

王灵官竟就微敛锋芒,温文地嚣笑:“那么还请这位道长报上名来,王某方知方才一战占不占理。”

陆宗师回头看她。女子率然一笑:“鄙姓薛。新来的。也来晚了。”

塞外、俗人、女子、年纪相仿……观她等闲春风面,再观他无情静水眸,乍看有电光火石,细看是火树银花,百晓生大惊:“莫非!这位薛道长便是陆灵期之妻!”

“莫非——那诡道竟没死!”

“瞎说八道!灵期将那诡道一箭穿心,本座亲眼所见。”王灵官大笑,“都说你灵期在外面有个老婆,你我识于微末,真徒弟假女儿,我还能不知道?何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只怕这番对外谎称薛道长是个男子,也是怕节外生枝招人误会吧?倒叫我误会成匪徒了,走,进去再说。薛道长道行不凡令人信服,灵期,你自不必瞎操心!既如此,我还有一桩好事,正请诸位作个见证……”

如此竟就一笑泯恩仇,相携往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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