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香炉生紫烟,紫烟尽头就是紫云院。灵期上人回草庐的时候,总有这样一株紫色灵芝在高空撑开。草庐篱笆是自己搭的,手艺是五湖四海学的,足够一家人住。但通常只有小徒弟和师兄一家子造访。师傅闭关十余年,不知何时出来。
院里有棵枳树,正到结果时节。酸得很,不好吃。山内山外节气倒错,一年十二个月都有机会看到枳花。
常说南橘北枳,他也不知橘枳究竟是否同种东西,反正门前这棵是实打实的枳树。
“药干了,起来吧,别让客人久等。”常津正稳稳当当说着话,屁股下的逍遥椅又不听话逍遥起来,他恨恨起身,“有闲情捣鼓这些玩意儿,不如操心操心你那破烂身子。”
陆宗师一贯笑过,将刚雕出的枳子小灯笼仔细摆好,这才不紧不慢翻身到竹屏后换起衣服。
竹屏也是这好师弟自个儿做的。手艺不敢恭维。
常津换了处不漏水的地方继续倚着,微有嫌弃打量着那一排橘灯。
这师弟生来劳碌命,长这么老了难得有桩喜好,没必要多管。原以为种枳子是方便日常入药,结果都给糟蹋成这种玩意儿。每个秋天床头都摆那样一溜半青不黄的小灯笼,暖洋洋又冷清清,虽说能香到梦里,也不怕亮得睡不着。
正擦着那瘸腿饭桌,师弟披头散发出来了。于是常道长将抹布往肩上一搭,三两下给他把头发弄起来。
早先年还把白头发一根根拔掉,后来只能费尽心思梳进去藏好,现在干脆全都露着了。
最后仔仔细细簪上银霜莲冠。刷的一抖浓蓝长袍,连折痕也一根根抚平。
常津把师弟转上两圈,欣慰一笑:“穿什么色不好?非得天天灰头土脸。”
师弟低头瞧了瞧这一身行头,磨蹭着,挑了一盏小橘灯在手里,这才随他出门。
“要带就给大家带嘛。别叫人说你偏心。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
师弟慢腾腾开口:“不是给见欢的。她都有好几个了。”
“噢,确实……子崇大人的儿子也有三岁了吧。”
“不是——”
常津又噢一声,径直伸手要接:“那我先带回去叫其郁收着吧,今日客人这么多,你这样拿着怎么像话。”
师弟瘪嘴:“不——是。”
“那是……”常津眼睛一瞪,冷不防噎住。师弟兀自转着小橘灯,似笑非笑。
这时他们下了山头,心照不宣没再闲聊。常津清清嗓子,板了脸:“中途变卦找谁去了?伤那么重。”
陆宗师言简意赅两个字。常津立时皱眉:“你这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陆宗师不答。常津又道:“子崇大人岂是莽夫?若非对你行踪有凭有据,怎会挑在今日闹这一出。近月又有数个洞府坍塌,朝廷搜查见紧,你倒好,替他们藏身。”
师弟不言。常津叹口气继续道:“论公论私,子崇大人都与那群贼匪不共戴天,还想着提醒你小心行事。这般用心良苦,却要叫外人当他无理取闹。固然与你同道殊途,对你也算两肋插刀了。陆宗师,于公于私,你都不该辜负这番情义啊。”
陆宗师平静道:“本就不是他们做的。”
常津看他自得其乐拨着橘灯,眉头更紧:“那你说,朝廷托你去塞外探看,你倒把大张旗鼓把疑犯请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疑犯。”陆宗师微露不悦,“自然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时雨,放宽心,我这人还有你料不准的?”
常道长大怒:“你果真还在追查《天机》?”
陆宗师笑:“匠书天机被当众焚毁,我还能往哪儿找?”
常道长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你还在追查三圣手下落?”
陆宗师又笑:“三位圣手皆九族不存,而今仅余陆灵期这罪身,他还需往何处找?”
常道长叹气:“灵期,我是料不准你了。”
“你心里有数,只是害怕。”陆宗师笑。
常道长:“虽说现今紫微殿下有意重振机枢,但变法到底只为制衡内迁道人与尘外玄门。山门新学本就不稳固,刚从赤地回来便冒出这等流言,岂不明摆着要对付你么?你费尽艰险才拔罪得赎,缘何又要往火坑里跳?”
陆宗师不言。常津知道他并非被说服了,顾自摇头。
国师之名在外,回了家不过也是个能把南墙撞倒的愣头青。
山门固然是尘内唯一洞府,惯例也是入世而不入朝,而今与紫微太子的诸多交际在同门眼中无异于节外生枝。所谓奔忙和后果,理所应当由生事者自己承担。若非掌门闭关前亲口准许,这位年轻院首的路恐怕还要难走。
好在礼仪人情已经驾轻就熟,不算白教。看师弟在人群里言笑自如,常津重新面露欣慰。
虽说今晚宴席并不正式,却也是青衣国师西行归来第一次公开露面。众人方才见他风尘仆仆伶仃消瘦,不可不谓大失所望。所幸那老头子一样的温吞瞬间只是个误会,待他歇一杯茶换一身衣裳,便又是春风解意少年郎了。
小弟子耳闻轶事万千,亲眼见得这般人物依旧不免感慨:“难怪能挺过九九八十一难,果真是天选之人!”
师姐嗐了一声:“师傅嘛,其实田舍汉一个啦。晓得他茅舍外边是啥么?——萝卜菜!他还自个儿晒地瓜葫芦分给咱呢。”边上师兄不约而同瞥她一眼。
小弟子瞪大眼睛:“那和俺家一样哇。”
“哎呀呀,本来就一样的嘛!就是那罗天大醮之后,师傅严词拒绝神官之职,拂衣还乡,跑去岭南种了四年的地哇!”
师兄们齐齐驳斥:“陆宗师分明是因丁忧之期才谢绝两廷授官。”
“三人成虎嘛!”见欢师姐又伸出手指远远一点,“瞧他的手他的脸,谁生来那么黑那么糙哇,都是岭南干农活晒出来的。农活可累了——”
小弟子看看自己更黑更糙的手掌心,一下子好像也没那么不好意思了,正想再多问几句,见欢师姐却已噌噌跑去别处。边上师兄赶忙凑过来:
“小弟弟,甭听她瞎说。她和陆宗师一家人,咱们可万万不能渎言。陆宗师入洞虚时才二十二岁,必是下一任掌门,咱们自该高山仰止。不过他这人厉害归厉害,认死理,油盐不进。”
小弟子初来乍到,听得截然不同两副话,难免有些疑惑。于是又偷偷地、细细地瞧了灵期上人一眼,看他负手傲立人群之中,蓝衣积雪,玉面含冰,一时也觉得自己方才有所亵渎。赶忙点点头:“多谢师兄提醒。”
师兄看他面色黧黑手心也黧黑,又问:“你是新院来的?”
这年头谋生难,钝根俗根不好清退,干脆归到一起教些切实谋生的手艺,美其名曰新院,正好响应代理掌门重振机枢的空想。
小弟子啄米似的点头。师兄不无同情拍拍他:“你们院里那司谕是个傻大个,这人啊,逢人就说自己是灵期上人好兄弟。这次清谈怕他犯蠢,特把他关起来了呢。院首恐怕真就是那一位女道长咯,瞧她吊儿郎当的,不知会不会教书。”
小弟子顺着看去,只看见个仰头狂饮的女流氓,揉揉眼睛再看一次,确实是方才以琴对剑之人:“可她方才不是很厉害嘛?”
师兄嗐了一声,看他如此乖巧,把住他肩膀好心道:“你刚入门,可别被带偏啦。正道都是修内丹的,这位道长身无内丹还能行法术,显然不是稗道就是诡道嘛。她今日为我宗出手,话里话外倒很把自己当山里人,可我看几位院首都不甚当回事……看纪纲老头子的脸色就知道啦……你晓得哪个是纪纲老头子吧?喏,头发炸开,眼睛也炸开的那个……咱都喊他老钢头,凶得很,非要说谁比他还死脑筋,那就只剩灵期上人啦。”
“可灵期上人亲自请来的高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师兄于是正色道:“那可说不准。灵期上人就是太好,好人眼里没坏人呀,胳膊肘总向外拐,没个亲疏黑白之分……他从前遭祸流离在外时,就被诡道诱骗混到一起——你可别往外说哈,虽说这些大家都知道……”
小弟子听得胆战心惊。师兄又拍拍肩膀安慰:“甭多想!这做道人嘛,难在有所为有所不为,俗人却难在有可为有不可为。这修行之事,不贵神通而贵觉悟,就算学不会法术,心中有道,考个文道官也是手到擒来嘛!”
小弟子连连点头:“多谢师兄提点!不知这道举又是怎地一回事……”
“你若要道举呢,就千万别跟着山里学,这尘内外做人规矩是很不一样地,喏,去那群前辈边上听一听……”
众人正相与议论今年各家新秀,百晓生舔了笔尖刷刷记着,愣是没听到陆国师评价一句,心知大伙儿心底都挠得很,遂问:“不知灵期上人高足这番是要文举,还是武举?”
陆宗师微微地一愣。
旁人心想他方才必在走神,皆暗暗摇头:瞧那背着手仰着头的得意劲儿,国师弟子有王灵官那等贵人保驾护航,他自不屑于听。
陆宗师笑笑还没说话,徒儿自己跳出来:“师傅早说啦,我这么心直口快,哪有做官的本事!”常津笑着把人扭走,陆宗师笑道一声抱歉,这便接着方才话茬继续聊下去。称是这番道举由太子殿下全权负责,除增加工部铨选名额外,还特设入流考给俗籍……
依旧是常设四科:经、武、律、算。
经学,除了熟读三洞典籍,更要精通符箓咒诀,今年也准许俗籍参与,主要考察灵验与否,若是道籍,要求能够施展神通。
律学,侧重斋醮科仪。
算学则和拨算盘相去甚远,不仅包括天文地理,若通晓卦爻,连考官都得高看一眼。
武学则考察驭气、驯饲精魅,还有兵法等等。想必王灵官更加熟悉。
小弟子用心听着,末了和含笑的陆宗师对上一眼,方知这些是特意讲给自己听的。前辈们挨到听完废话,竞相追问此番可有更多变动,从名额、考纲到考址,一一刨遍。陆宗师耐心作答,到最后只能重复:“确实不知这位主考大人有何偏好……确实不知……”
众人大失所望,琢磨着如何等旁人散去再向他打探,却见他忽地打住延颈张望。
突如其来的安静里,来者咯噔一声咽了酒,大剌剌摇手:“没事没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陆宗师却皎然含笑:“薛道长久等。诸位,灵期另有要约,先行告辞。清谈期间紫云院也欢迎诸位叨扰。”
众人赶忙道:陆宗师远行归来,自当与友朋叙旧,此等俗事有的是时间商量。
待他转过身去,却看到那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提着一盏半青不黄的小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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