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长左右抡着空壶,笑眯眯瞧他一眼:“时雨道长特劳我来救你,怎么在我边上陆宗师反倒是大气不敢出了?”
陆宗师虽心知师兄不会叫流氓来救人,依旧将小橘灯递去:“那就……多谢薛道长?”
“呀,没橘子肉。”她嘀咕着掏了半天,最后还是高高兴兴拎在手里。酒气一下就被盖过去了。陆宗师依旧背着手走路,又问:“醉茶好喝么?”
“我哪知道。”薛道长提起酒壶,“这个才好喝。我不像你们,只能喝醉茶解闷。”
“我酒量好,从不喝醉茶,所以问你一问。”
薛道长惊叹:“我还以为您只吃甜酒酿呢。”
他面色如水:“薛道长打算怎么向那位交代?”
“没想呢。”
于是他在桌子几步开外定住:“那薛道长还是想好了再过去,这位可不好唬弄。”
她嗤嗤笑出声:“人家要你交代,又不是要我交代。我想没想好有什么要紧。再说——再说,我这人从不自证清白,您老再忘一次,咱可就要闹掰了。”她哈哈笑着转身就走,酒壶却冷不丁叫人逮住。
人群给那只手让出一条空路,它却加劲拽了上来。王灵官冷眼含笑:“有道是不打不相识,王某一介武夫,今日反正是一厢情愿认下薛道长这朋友了。”
薛道长回礼:“幸甚。薛某一介塞外布衣罢了。”
王灵官又伸手请道:“既如此,薛道长便是我与灵期之间的公道人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儿恰有一桩如意事,只怕灵期不识好歹,不如就请薛道长做个见证。”
眼看常道长也过来劝和,薛道长只好委屈自己,直到桌边还一个劲儿喟叹:“二位一个江湖一个庙堂,只怕吾之酒酿,彼之黄连哇。”
“怎么说也算相识于微末,同道殊途罢了。”王灵官笑,“王某尚为塞外小吏时,灵期也恰在塞外流亡,说不定昔日相见不相识,这交情可以推到十三年前呢。”
她瞥到常津面色,笑:“这事一般人可不敢提。看来您二位果然是至交。”
“那倒也没有。”王灵官笑,“皆说灵期能言未然之事,倘若厚此薄彼,反倒要叫旁人想入非非。他就是大冬天的赤膊出门,第二天也会全城跟着穿短衫。现今吃一堑长一智,果真深居简出谨言慎行了,旁人却都嫌他待人如待草木。”
薛道长笑:“那只能怪世人蠢笨,事事算尽得多无趣,谁会自讨没趣呢。”
陆宗师却说:“天道无常,何来算尽。这世间又怎会无趣呢。”
王灵官笑:“这世间既如此有趣,灵期你可曾算一算自己?”
陆宗师笑而不言。
王灵官又笑:“我年轻时候反正是天天算,眼看算不准,这才作罢。在塞外的时候人家都嫌我不登样,结果拖到三十岁回京才被夫人相中,而今妻族亡故数年,我已是个老鳏夫了,却还有人不停牵红线。就好像陆宗师刚刚掌事那几年,见过你的人很少,听说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还以为你是个丑八怪,现在你西行赤地立下不世之功,就算外面传的你三头六臂,人家还是一个接一个叫我做媒。”
陆宗师笑:“王大人真是声东击西。您递来的名帖,灵期哪次不是登门退谢。”
薛道长笑着转小橘灯。
王灵官这才直入正题:“陆宗师这年纪,业已成了身也立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小玉京这一位的面子您要不给,那王某以后也难混了。”
“灵期拖家带口,人尽皆知——”
“那小姑娘什么来历人家早查明白咯,不然怎会屈尊来找个老鳏夫,当真你陆灵期有什么花容月貌?”王灵官匪气拍剑上桌,“可莫再为难我!就算找出个正儿八经的理由,还请您陆宗师自个儿登门去说。”话罢他却探过桌子压低嗓门,“不过灵期你要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围耳朵皆拉得又尖又长,却听陆宗师淡淡道:“确实有。”
王灵官眼神一扫,周边立即乖觉缩回耳朵。他又贴心道:“但是啊,人家只是看重你陆灵期才识。那一位尊者虽上无长辈,却有个幼弟和一帮徒儿,确实也没精力生养。”
陆宗师后知后觉老脸一红,飞快瞥旁人一眼,放下茶杯定定道:“并非此种难言之隐。只是……陆某与人有约在前。”
常津一急:“你又要诨说了!存心叫子崇大人笑话不成?”
薛道长笑:“朋友嘛,自是拿来笑话的。”时雨道长更急,王灵官却已正了衣襟同他响亮碰杯,喝到见底,问:“何人?”
众人以为他总算愿意提那诡道了,怎料他说:
“一位同门。”
陆宗师对背后突然的安静置若罔闻,淡然重复:“一位同门。一个藉藉无名之人。”
王灵官愣了半天,大笑出声:“好你个陆灵期,一本正经唬弄我!”
“并未。”陆宗师正色道,“此人虽在山门成丹,本身却全无灵根。师门不知其造诣何来,自也不敢居功,故而未让她留名。”
全场停下碗筷。全无灵根,可不就是那诡道么。怎么又跟山里扯上关系了?
同门小辈皆好奇探听。前辈们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却也并未打断。那陆宗师遂一本正经继续:“那位同门藉藉无名,一直到罗天大醮那年的内擢,一举击败了我,然而不知为何放弃举送下山去,此后便杳无音信。”
王灵官见状心下七分了然,抚髀道:“那确实……叫人……”口齿含糊,听不清是如鲠在喉还是耿耿于怀。
好个一唱一和。常津难免对这明目张胆的欺瞒上火,然而一想到旧事便只剩担心。
而那好师弟似乎觉得如此扯谎不足为信,又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张旧纸:“并非灵期胡言乱语,有此信为证。”但听他有模有样念道:“蓬门摧折柳,莫敢覆东风。前途见云泥,后辙各南北。三叩木石心,始知情草草。”
听至此地便知是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常见事,众人心想这陆宗师扯谎水平也不过如是。怎知最后一句乃:
“会逢青玉牒,重有天地开。”
众人皆不免一愣,细细揣摩个中究竟几分真假。这时听那陆宗师轻叹一声:“这些年诸位同道颇多美意,然而一则灵期承负之人,不敢拖累,二则与人有约在前,不可毁诺。盛会当前,灵期有一不情之请,若诸位愿意玉成,也算了却灵期一桩心事。”
众人赶忙:陆宗师请说。
陆宗师遂说:“劳烦诸位替灵期向道中友朋传达此难言之隐,莫要误了家中好女子佳期。实在是灵期愚钝至极,当不起抬爱。”
王灵官见状赶忙应和:“未料个中有如此曲折,今日是子崇鲁莽了,自当替陆宗师向小玉京诸位解释清楚。”
众人于是相继附和,聊天的聊天吃饭的吃饭,只是心底依旧嘀咕:
好大的气性,当着这么多前辈高功的面胡诌,真不知现今哪家哪户是他陆灵期看得上的。
这边王灵官却还在细细吟思:“会逢青玉牒,重有天地开……假使真有这等气性的女子,人家业已说了,木石心、情草草,你灵期来日方长,又何必求而不得抱恨终生呢?小玉京那位尊者,志不在俗世夫妻,不过要寻个旗鼓相当的道侣一并传承道脉而已。要不……再考虑考虑?”
薛道长笑:“您真是死缠烂打,不死不休。”常津对她的无礼并不意外。
陆宗师也笑:“听闻俗世有梅妻鹤子的,皆说你王大人以剑为侣,共赴天下,可我观这剑在您身边十年有余却并不听话。王大人这般,难道就不算强求?”常津对他的无礼大惊失色。
王灵官又怎会恼:“照你这般,倒也算强求,只是我既已求得,又何谈抱恨呢?”说着便取剑在手,出鞘一寸,隔着寒影朗朗笑道:“若以剑论,人皆知陆宗师剑不离身、惜剑如命,然而并无谁见它出鞘,不战之兵,存之何用?这等气性,跟了你,才要是壮志难酬、抱恨终身吧?薛道长,你说呢?”
薛道长早已向后一靠,揣着小橘灯醉醺醺眯上了眼。
还是那小徒儿见欢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自觉师傅要落下风,气鼓鼓大喊:“可剑毕竟不是人呀,怎能拿爱剑来比爱人?谁说师傅就当不起那等气性的女人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陆宗师,你这徒儿果然是心直口快。王大人还不赶紧辩上一辩,否则人家当真以为中土朝廷都是些泥人呆鸡了——”
王灵官对含沙射影一笑而过,携酒起身:“王某惜之如惜知音,相见恨晚。”
“不世之名总于史册成双入对,或为死敌,或为爱侣。英雄美人虽为佳话,所谓倾城到底只配做簪上花,至尊唯以有剑同垂千古。”
他举杯向月,一饮而尽。
“初次杀生,初次命悬,初次落败,初次凯旋,一切荣光都愿与共,荣光之下一切血孽都与同担。纵为强求,举世哀荣唯它分享,金棺之内唯我共赴寒灰,有何可恨?
若那无数的初次无一与之交逢,怎可不恨。”
众人道:“好!气局!陆宗师?”
陆宗师笑笑,只道:“兵者,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灵期惜剑,是惜其以不详之身怀君子之器。”
见欢只觉师傅嘴笨得要死,赶忙拉扯旁人:薛师傅,你快替他说几句呀!
可那薛道士早已不声不响醉成死人,稀里糊涂和了句:“好!君子!”
醉汉煞风景,常道长正束手无策,右肩叫人轻轻一搭。满月憨面、水杏圆眼,正是夫人陈蓝。夫人钻在人群里,压低嗓门:“要不我先将薛道长带去新院?”
“新院?”
“对啊,陆师兄不是请她来管新院么?”陈蓝一瞧夫君面色便知他又窝了一肚子火,扯扯袖子道,“哎,出来,出来。”
常道长当即起身随她到人群之外,这才恨恨道:“臭小子,给他惯出毛病了,又这样先斩后奏。招徒弟就算了,聘用司谕,也靠他一张嘴叭叭说了算?……你瞧纪师伯什么面色,这薛道士今日哗众取宠博尽眼球,又如此来路不明……唉,唉,唉。先当一般客人置在你们青溪罢,留下与否,会谈之后再由诸座定夺。”
克己复礼的常道长隔三岔五被师弟逼得口出粗鄙之辞,夫人习以为常。拍拍他后背,点头称是,看他畅快些了,这才悄声问:“师兄方才是不是又犯病了?”
丈夫又“唉唉唉”连叹三声:“他又将那诡道与何师妹混一起了。”
陈蓝也叹气:“前些年还好些,现在连男女虚实都分不清,再这般滥用判天之力,只怕师兄真是要疯。若叫旁人发觉,不知要如何中伤……可若不告诉人家,哪天真要算错了……”
夫妻对视一眼,不再说下去。
常道长望着人群里神采奕奕的师弟,顾自摇头:“罢,罢。先顾眼前吧。其郁,你万万盯紧那薛道士,这三个月可别叫她弄出什么幺蛾子。”
薛道长喝那么多酒却整个儿冻得硬邦邦,陈蓝赶忙将人架回屋里烧水擦洗,灯下才发觉此人全身除开手脚头颈,全部缠满绷带,细看又并非普通白绫,每一条上隐约写着咒语。她又惊又怕,搁下帕子不敢再多管闲事,往人身上多压几条被子作罢。
要出门时却想到师兄方才提及之人,情不自禁止步。
琴,饭前便送回来了。这样的剑式琴实是头回见,材质并无殊异,不知为何能在一个俗人手下奏出如此磅礴的琴律。甚而叫师傅忆及爱徒、哀思如潮。
这些年外面确实接头接尾来做媒,比王灵官更大的面子也曾有过,冷不防拿逝者当借口倒是小题大做了,也有些不合时宜。
罗天大醮那年出了太多事,大家不敢当面提。但陈蓝确信,十三年来师兄诸多反常之处,确实根植于那段过往。
她是那位姑娘的同窗、同舍、挚友,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压根没什么,甚至称不上认识,更清楚师兄的话能有多糊涂——夏宗师爱徒,山门这一辈公认最好的琴修,怎么可能是个籍籍无名、生无灵根之辈?
必然是师兄愧疚过甚才把逝者混到了一起。毕竟那男子身的诡道卑劣引诱,叫他动过心,任谁都没法直视那段记忆,自然而然将深情续接到另一个自觉亏欠的同门出色女辈身上——
被他误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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