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识倾掀起眼皮，表情看起来若有所思的。像是没听清，他慢条斯理地吐了两个字：“什么？”
这话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疑问，或者是质问。
主要还是看说话者的语气和态度。
但是裴识倾讲话一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话里包含的情绪外被包裹了好几层薄膜，不撕开根本触不及内里。
陈偿一时半会也摸不透裴识倾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选择沉默以对。
可能是在等她的解释，裴识倾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通话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
在无尽的沉默中。
如同烧得正旺的火堆被接连泼了好几盆冷水，陈偿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
理智缓慢回归。
而后，也立刻意识到。
她刚才在口出什么狂言。
说裴识倾，一个大她九岁，红到发紫的大明星，舍不得她一个小姑娘？
她怎么不直接说裴识倾喜欢她呢？
“……”
好吧，她其实当时就是那个意思，只是脸皮实在没厚到那个境界，话都到嘴边，憋住了没讲出来而已。
羞耻的情绪如潮水般反扑，陈偿的脸颊温度飞速升高到发烫。她死死低着头，连看都不敢再看手机屏幕一下。
正巧这时，在裴识倾身后的不远处，传来导演的呼喊声。耳机中隐约传来“集合”“继续录制”等嘈杂的声音。
应该是中场休息的时间到了。
借着这个时机，不等裴识倾做出反应，陈偿匆匆忙忙说了声“再见”，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因为这通比较出格的视频通话，在这之后的两三天，陈偿都过得心惊胆战的，她时刻留意着微信的新消息，生怕什么时候裴识倾就打过来质问她当时那话是什么意思。
最开始，陈偿还试图想个合理的解释，但很快她发现，她绞尽脑汁也编不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毕竟，“舍不得”三个字太暧昧了。
再加上她当时激进的语气，简直就跟小情侣吵架，女孩子对男朋友发脾气一样。
但是好在，陈偿很快发现，裴识倾正在录的那档综艺接下来的那四期要出国录制。
因为是生活考验类综艺，常驻嘉宾的手机都要交给节目组保管。
所有人一视同仁。
这消息陈偿还是刷华涝朋友圈得知的。几乎是看见的一瞬间，陈偿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陈偿默默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
直到九月开学，裴识倾都还没从国外回来。
陈偿顺利地拿着录取通知书等材料办完开学和住校的手续，正式成为了一名广殷传媒大学的大一学生。
刚开学的五周，陈偿过得极为充实。
好不容易熬过了为期两周的新生军训，又是接连不断的公共课和表演专业课。
周末好不容易闲下来，陈偿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找了个服务员的兼职。
因为做事认真，人又勤快，她的工资比市场价稍微高一点，一个月满勤的话能拿两千，节约一点也够她生活。
上大学之后，陈偿就不想继续让裴识倾帮她交学费和生活费了。虽然华涝还是按时给她的支付宝转账，但是那钱陈偿一笔都没动过。
怕线上解释不清楚，陈偿准备等裴识倾回国，找个时间一次性把钱还给他。
……
周五晚上九点，饭馆内。
陈偿认真地记下客人点的菜品。她把纸撕下来递到后厨，走到一边扫视了眼店内，估摸着这应该是最后一桌来吃饭的。
陈偿松了口气，她走到角落椅子坐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准备刷微博放松一下，突然发觉室友李亚妍十分钟前给她打了三四个电话。
陈偿回拨了过去。
那边过了大约三十秒才接起：“喂。”
隔着电话，陈偿都能听到电话那头震耳欲聋地音乐声，其间还混杂着“喝喝喝”，“快，吹了这瓶”的男声和女声。
陈偿静了一下，几乎立刻意识到：“你在酒吧？”
“你听见了啊。”周遭实在太吵，李亚妍扯着嗓子冲她喊，“陈偿，我们在‘lucky’玩，就在你兼职的饭馆隔壁五十米远，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啊，我请客！”
陈偿没刻意瞒着自己打工的事，三个室友都知道地点，这会儿李亚妍说她在附近应该是真的，但陈偿奇怪的是：“我们？还有谁在？”
“没谁啊，就我，潇潇，小徐，哦对了，还有夏都。”
她说的这三个陈偿一个都不认识，估计是和李亚妍一样都是广播站的。陈偿想了想，还是婉拒道：“我就不去了吧，我这刚兼职没多久，就早退不太合适。”
“啊？就你那么点个薪水，还抵不上我一个包呢，工作丢了再找呗，多大个事。”被拒绝，李亚妍明显不太高兴，语气也变得有些冲。
“都不熟，”陈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悦，但想着刚开学还是要搞好宿舍关系，她还是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回道，“再说了，有我一个陌生人在，你们玩着也不尽兴，下次有机会吧。”
“行吧。”她说的合情合理，李亚妍虽然语气仍旧生硬，但也没强求，只是说，“我出门急，宿舍钥匙忘拿了，你把你的先借我用一下，我明上午回宿舍估计你们都去上马原了，没钥匙我进不去门。”
“那要不，我们明天去上课的时候就不锁门吧。”陈偿试图跟她商量，折中一下。
“可别，宿舍里放了我好四五个包和首饰，都是牌子的，大几万呢，那破宿舍楼又没监控，丢了我找谁去。”
旁边好像一直有人催她回去继续喝，也没等陈偿回话，李亚妍急匆匆甩了句“你到吧台找我”，迅速挂断了电话。
等陈偿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没人接了。
“……”
陈偿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她一点都不想进去酒吧那种场合，因为觉得又乱又吵，再加上疲惫地工作了一晚上，她只觉得现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想赶紧回去睡觉。
想着下班时间还没到，陈偿没去更衣室换下服务员的制服，她去二楼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说突然有点急事，十五分钟之后就回来。
因为她平时工作卖力，再加上这会儿也不是用餐高峰期，老板也没多说什么，爽快地让她去了。
陈偿感激地道了声谢。
她走出饭店，打开手机，跟着导航往李亚妍说的酒吧的方向走。
这会儿已经将近九点半了，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但“lucky”里面还是人满为患。
酒吧整体光线偏暗，场子正中央的DJ带着墨镜，一只手打碟，另一只高高举在半空，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欢呼，在他周围年轻的男男女女肆意跟着节奏摇晃身体，糜烂的氛围跟外面的空旷和寂寥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偿一眼就看到趴在吧台旁正仰头灌酒的李亚妍，在她旁边围了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应该就是她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三个人。
门口离吧台的距离不算远，但隔着这么多人，陈偿实在挤不过去。正好旁边路过一个端着酒的服务员，陈偿连忙拦住他，礼貌地指了下李亚妍：“你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吧台那边，那个穿黑色吊带的女生。”
服务员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正在摇骰子的那位女士吗？”
陈偿点头：“是的，麻烦你了。”
服务员接过钥匙走了。
看到李亚妍成功拿到钥匙，陈偿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出酒吧。
只在里面待了十分钟不到，陈偿都觉得眼睛被光晃得模糊不清，耳朵更是被音响轰炸到隐隐作痛。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忍受的。
酒吧外到电梯口要穿过一个长廊。
可能为了迎合酒吧的气氛，光线没比酒吧里面强多少，昏暗到只能勉强看清个人影。
走到电梯口，陈偿按下“向下”键。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余光突然瞥见两三米远的地方突然有一个女人朝她跑过来，嘴里还急切地喊着：“诶，你等等，那个谁，你等一下！”
陈偿一愣，下意识以为她也要乘电梯，按住“开门”键：“你好？”
“好什么好，我都快忙死了。”女人喘着气跑到门口，一把按住电梯门，“你赶紧帮我把这些酒送到601包厢里面去，动作快点啊，客人都等好久了。”
陈偿怔住了，她下意识扫了眼自己身上还没脱的饭馆服务员的制服，猜测着估计是这个人认错了：“我不是……”
“动作放麻利点。”女人不由分说把托盘塞到陈偿手里面，她用手里的卡在电梯上刷了下，按下数字“6”。
电梯门缓缓合上。
估计以为关了门陈偿听不见了，女人不屑地撇了下嘴，转身快步走开的同时，嘴里还不停嘀咕着：“也是你运气好，要不是今天周五人多，老娘我实在忙不过来，哪轮得着你个新面孔去上层私人会所见世面。”
“……”
突然有种想把托盘扔回给她的冲动。
但显然，是无法达成的。
六楼的布局跟三楼有些像，出了电梯也是一条长廊，房间有规律的分布在两侧。但装饰却比酒吧高级不止一个档次，走廊两侧悬挂着古朴的壁灯，把墙上挂着的画的纹理映照的清晰可见。
周围环境安静，陈偿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她顺着走廊往里走，601是最靠里那间。
陈偿左手还端着托盘，她屈起右手食指，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寂静到跟没人在里面一样。
本来也不是她的事，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了，陈偿想着干脆就把酒放门口算了，她弯下腰把酒往地上一搁，转身欲走。
不过两步，就折回。
也许是刚入社会的责任感作祟，陈偿抿了下唇，还是把托盘重新拿起来。她犹豫着推开门，礼貌道：“您好，我是来给601包厢送酒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包厢里面跟外面走廊的装修是一个风格，都是古朴风，灯光是暗色调的，房间内昏暗一片，借着走廊的光，陈偿只能勉强看清宽大的沙发上坐了个人。
看身形，是个男人。
他低垂着头，五官掩藏在黑暗里，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沙发靠背上，只穿了件黑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被解开了，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下身是黑色西装裤，陈偿离他至少有三米远，都能感觉出这身行头价格不菲。
他似乎喝了不少，两条腿随意地岔着，一只手抬起，虚撑着额头，坐姿放松到大胆。
陈偿稍微目测了下，桌上至少有三个见底的酒瓶。
“……”
深夜，私人会所，醉酒的男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危险。
不安感莫名涌上心头，陈偿此刻，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把酒放下，然后赶回饭馆打卡下班回宿舍。
陈偿走近了两步，把托盘放在男人面前的茶几上。她低垂着眼，弯下身尽量降低存在感：“您好，酒送到了，抱歉打扰了。”
陈偿用余光瞥见，在她这句话落地，男人似乎抬眸，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又似乎是没有。
陈偿不敢久待，她两手交叉着，低着头倒着向后退，快到门口时，终于松了口气，刚准备把门带上，突然被叫住：“稍等。”
陈偿一愣，下意识说：“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男人短暂地停顿了两秒，随后，气息悠长地笑了一声。他站起身，缓慢地朝大门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走廊的灯光缓慢将男人笼罩，从脖颈，下颚，再到鼻子，眼睛。
光清晰且完整地落在男人脸上的瞬间，陈偿几乎是立刻就把男人认了出来。她下意识猛吸了一口气，因为惊诧到了顶点，声音都有些变调。
陈偿吓得下意识松开了握着的门把手，磕磕绊绊叫了声：“叔叔。”
裴识倾静静地看着她，眼睛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不出来情绪。
大约十秒后，他才轻笑出声，尽管在陈偿听来，像是被她气的。
裴识倾一只胳膊虚虚撑住门，阻止门因为惯性而合上。而后，他慢悠悠地垂下眼，视线缓慢地划过陈偿紧抿着的嘴唇，涨红的脸颊，慌张的眼神，最后，停在她头顶的发旋处。
“出息了。”裴识倾抬手扫了眼腕表，而后，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无波无澜的，像是暴风雨前平静无风的海面，“晚上十点不待学校，到会所给男人送酒。”
“……”
“你是觉得，我在国外。离得远，就管不够你了？”
“……”
“我们家陈偿到底是大学生了，就是不一样了。”
“……”
接二连三被怼，还理亏，陈偿丝毫不敢吭声，生怕惹恼了他。怂到连肩膀都耷拉下来。
两秒后，她才敢稍微抬了下头，观察了下裴识倾的神色，发现似乎他说了这么许多。
还不算完。
陈偿抿了下唇，终于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解了句：“其实是个意外，我可以解释的”
裴识倾直直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重复：“哦，意外。”
“……”
明摆着听不进去。
陈偿又垂下了脑袋。
因为他冷淡的态度，陈偿觉得心口有些堵，还夹杂了几分委屈。
来私人会所还被抓包，她没经历过这种事，也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说些什么，万千思绪下，最后只干巴巴地憋出了句：“我要回饭馆了。”
裴识倾本来已经转身，去拿搭在靠背上的外套。听到这句话，他的动作一停，直起腰，重新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倒还挺忙。”
从他的语气里，陈偿瞬间察觉出了浓烈的嘲讽意味。
重新靠坐回沙发上，裴识倾轻轻挑了下眉，他放缓了语气，温和到近似于商量：“趁着你赶场子的间隙，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陈偿撇过头，故意不跟他对视。
见状，裴识倾笑了：“你说呢，小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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