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薛罗椿陪着许懿躺在她的小床上。
客厅里,许茂州和薛罗芳没那么早睡,他们正在看电视,时不时也会压低音量,交谈两句。
小女孩的注意力都被奶奶的故事吸引了,此时正哭着伤心,又不敢放声大哭,怕被爷爷听见。
爷爷不喜欢她哭,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她不是男儿,也得有男儿样。
以前她不懂为什么,这时即使奶奶和她说了很多故事,也仍然懵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爷爷的顺从。
薛罗椿的精力已经很不好了。
可小孙女在哭,她还是耐心地拍着她的肩,哄她莫哭。
看着小孙女圆润可爱的小脸,薛罗椿有些无可奈何。
故事进行到这里,其实她还有话没说。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她要将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管孙女听不听得懂,也不管她能不能接受。
反正,她要死了。
反正,她要去找女儿了。
反正,她做了能想到的一切,也算对得起这段祖孙缘分了。
可心理建设做得再多、再好,薛罗椿到底不忍心让小孙女直面由母亲这个角色带来的残忍和冷酷。
而是在逝世前几天,特地联系了故人,请她帮忙找个合适的契机代为转达。
故而,当小孙女停止了哭声,抽噎着问着这个年纪所能表达的问题时,祖孙俩就有了如下对话——
“奶奶,妈妈爱爸爸吗?”
“爱。”
“奶奶,妈妈爱我吗?”
“爱。”
“奶妈,妈妈在信里有给锁锁留话吗?”
“……没有。”
*
按照现在的医学推断,许婷当时大概患有产后抑郁。
可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生病了,包括她自己。
许茂州只沉浸在女儿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事实中,失望且愤怒。
薛罗椿心疼女儿遇人不淑,可丈夫正在气头上,她不敢违逆他。何况,女儿若真闹着离婚,他们倒难办了。
那个年代,谁家里有一个离了婚的女人,都会被人说三道四。
丈夫是面子大过天的性子,除非女婿和女儿当真生不出儿子,不然他不可能为了这件事让女儿离婚。
直白说,丈夫确实不喜女婿,可他会因女婿出轨抹黑许家体面而震怒,却并不会因这事本身而激愤。
因为,男人了解男人,男人包容男人。
许长泽呢?
他和妻女回到金井镇的小家后,妻子就将账户里许茂州之前打来的钱款转给他,说给他做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
他感动于许婷对他的付出,同时也痛恨着当初那个出轨伤害她的自己。
所以每天都拼命赶工,只为了尽量提早回来照顾她。
可是,镜子摔破后,就算重新黏合全部碎片,也回不到初时的完好无缺;信任坍塌后,就算不争不吵其乐融融,也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
每当许长泽外出工作回来,许婷都控制不住地疑神疑鬼。
她怀疑他对她说谎,怀疑他在外拈花惹草,甚至怀疑他对她心怀不轨,可能为了外面的女人而杀害她,并因此越来越难以入睡。
妻子的神经质开始逼得许长泽越来越害怕回家。
无奈之下,他开始自我安慰,他在外面没有乱搞,晚一点回家也没什么。
然而,随着许长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许婷的疑神疑鬼变得越来越严重。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可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被这股死循环的力量裹挟着往下走。
直到那天,出差回家,在许长泽以为家门后面又站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时,门后面只有一个闭目安详地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和一个趴在地上睡觉的女婴。
女人的手腕淅淅沥沥地滴着血,在地板上汇成了一道道弯弯的血色河流。
八个月大的女婴徜徉在血河里,仿佛回到了母体安睡。
*
薛罗椿说:“锁锁,现在你能明白每次你爸爸过来,只在外面和你见面吗?”
小许懿红着眼睛,闷声回:“因为爷爷奶奶都觉得是爸爸害死了妈妈。”
其实,每次她爸爸过来看她,爷爷都会莫名其妙因为一些小事冲她发火。
先是就小事教训她没用,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等爸爸和她见面过后,她带着爸爸送的礼物回家,爷爷就会气冲冲地把那些礼物全都丢掉,让她不要“认贼作父”,因为“你那个爸爸害死了你妈妈”。
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次,她甚至在“苦中作乐”中找出了规律。
薛罗椿摇摇头,说许长泽性子高傲,不会因为他们对他有何想法就改变言行。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他对许婷的死心中有愧。
也因为这份愧,许长泽当初答应了那个突如其来的要求。
*
许婷去世后,许茂州和薛罗椿都恨极了许长泽。
可是,在许茂州将许长泽打进医院后,薛罗椿就清醒了。
他们不可能真把许长泽打死偿命,而且许长泽再怎么坏,他也是小孩的爸爸。
她不能让孙女失去妈妈,再没了爸爸。
薛罗椿斟酌着言语把心里的打算跟许茂州说了。听他同意后,她就去找许长泽谈。
薛罗椿要把孩子接到身边抚养,直到上完小学后,让她自己决定以后跟谁一起生活。
许长泽下意识追问为什么是上完小学。
薛罗椿坦白,锁锁上完小学也有十二三岁了,而她不能预估自己和丈夫还能活多长时间。
这句话打消了许长泽的犹疑。
他知道这对老夫妻能为女儿考虑至此,就一定会疼爱女儿。
而他害死了他们的女儿,赔他们一个女儿,似乎也理所应当。
沉甸甸压在心里的愧疚,因为这个决定,而变得轻松了些许。
就这样,刚学会爬到许懿被送到了爷爷奶奶家里。
*
“锁锁,还记得额头上这个疤是怎么来的吗?”
许懿趴在床沿忧虑地看着躺在病床上孱弱的奶奶时,蓦地听见提问。
许懿愣了愣,抬手摸了下右额头,却摸到了刘海。
刘海底下,在靠近发际线处有一道约莫1.5cm长的疤。
忘了几岁时,被同班某个调皮捣蛋的男同学取笑过,她就开始蓄起了平刘海。
柔顺黑亮的平刘海遮掩了那道越来越淡的疤,也使她看起来更加温顺乖巧。
许懿说不记得了,又问奶奶是不是要和她讲关于这道疤的故事。
薛罗椿没有掀开孙女的刘海,而是用手作梳将孙女睡乱了的刘海梳开。
今早,薛罗椿在家呼吸困难,又进了医院抢救。
许懿特别害怕,一直守在奶奶身边,困了就趴着睡,就算许茂州骂她,让她回家去,她也不肯。
但平时,她很少有忤逆爷爷的时候。
薛罗椿吃力地伸手摸摸孙女的头,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忘了就忘了,这道疤的故事就不讲了。
这时,许茂州和薛罗芳拎着家里做的饭菜过来了。
薛罗椿让妹妹帮忙带孙女回去,医院有病菌,她怕孙女被感染到生病。
薛罗芳牵着许懿出病房时,一直回头看奶奶。
奶奶没注意到她,在和爷爷说话。
十岁这年,她骗了最爱的奶奶。
其实,不需要奶奶讲故事,她也记得这道疤的故事。
*
许懿就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孩子。
长大以后,拥有相对好一点的记性,都是为了应付学习和考试,在日积月累的后天训练中锻炼出来的。
小时候,许懿说话慢,学步慢,也没有三岁开窍过目不忘的能力。
关于六岁以下的记忆片段特别少,就算记得可能也是经过自我加工后的画面,可信度无法达到百分百。
唯有一件发生在三岁时的事情,她记得一清二楚。
那段时间,她第一次对“妈妈”感到好奇。
身边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妈妈会抱他们睡觉、会喂他们吃饭、会陪他们玩,为什么她没有妈妈呢?
小小的脑袋装了好多为什么。
她不敢去问有时疼爱她,有时又对她特别严厉的爷爷,就去问爸爸和奶奶。
爸爸说:“妈妈去了天上做仙女。”
奶奶说:“妈妈变作了一颗星星,时时刻刻都在保佑着我们的锁锁。”
爸爸和奶奶的说法不一样,许懿很奇怪。
但是,爸爸跟奶奶的关系不好,所以许懿不会问他们为什么说的不一样。
许懿决定自己慢慢找答案。
那一天,爷爷在公园和老伙伴下完象棋回来,就戴着老花镜坐在躺椅上看报纸。
她踢踏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给他递奶奶新做的小熊饼干,爷爷看了她一眼,接过来吃了。
爷爷放下报纸,把她抱起来,放到了腿上,夸她有吃的不忘他,还算有良心。
也不知道是何时掌握了察言观色的技能,当时她就判断出爷爷心情不错。
厨房里,奶奶在做午饭,不久前才买的抽油烟机正隆隆作响。
奶奶检查出有慢性支气管炎后,爷爷就琢磨着购置一台抽油烟机。那时候,抽油烟机算比较稀缺的厨房电器。
工人来家里安装抽油烟机时,爷爷在厨房里吆喝指挥着要在哪里安装,奶奶就抱着她坐在沙发上往厨房望,眼睛里溢满了笑。
“爷爷,妈妈去哪里了?”
酝酿很久的困惑问出来时,许懿也没有害怕,因为奶奶说爷爷很会疼人,疼你,也疼她。
然而,许懿不知道到底是奶奶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听到问题后,许茂州当即冷脸。
等她再追问时,他就突然起身把她扔到地上,说:“你妈被你爸害死了!”
胳膊摔在地上很痛,她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爷爷这话什么意思。
只知道爸爸疼她,她下意识维护说爸爸没有。
不想,她的执拗却是彻底激怒了许茂州。
电视柜上面放了一条捆绑带,平时主要用于捆绑摩托车后座的东西。
许茂州震怒,随手抓起捆绑带就往地上的小人儿大力抽了过去。
捆绑带上系了钩子,爷爷抽过来时,许懿只记得眼前一晃,下意识偏过了脑袋,没一会儿,额头就好疼。
抬手一抹,低头再看,满手的血。
可惊恐到极致时,连哭都不敢大声。
许茂州没注意到孙女手上的血。
他沉浸在那年一听见噩耗就马不停蹄赶过去,却只能在太平间和女儿见面的记忆里。
恨意一股脑地涌上来,手里抓着的捆绑带甩下去时,根本没省劲儿。
伴随而来的,还有那不停歇的声声咒骂。
就像她在武侠电视剧里看到的暴雨梨花针,瞬间爆发,全都扎在她身上。
“你个黑心肝的白眼狼,你害死了婷婷。”
“你还问我要妈妈?你该找你那烂玩意爸爸!让你爸去死,去地底下把你妈带回来!”
“许锁,你也是小白眼狼,你爸都害死你妈了,你竟然还替他说话!我打死你个小白眼狼!”
“……”
薛罗椿很快听到动静,从厨房跑出来,就看见孙女躺在地上被打得连哭都不敢哭。
“住手!快住手!”
薛罗椿冲了过来,许茂州终于回神。
一看地上女孩满额头的血,许茂州整个人都震了震。
他立即丢掉捆绑带,抱起她就往外跑:“走,去医院。”
薛罗椿从药箱里翻了纱布,就跑着跟上去。
路上,许茂州开着摩托车带着她们。
许懿坐中间,坐在后头的薛罗椿用纱布按着她的额头,不停哄她不要怕,奶奶在这儿。
快到医院时,许懿终于哭出了声。
老两口都松了口气。
过了很久,额头的伤被缝合好了,躺在床上的许懿听见医生问,孩子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是被别人欺负了,还是他们家里人打的。
许茂州拿着单子去外面缴费了,许懿下意识看向奶奶,眼里有期待。
薛罗椿却没看孙女。
她说孩子爸爸喝醉酒犯了糊涂,不小心犯了错。又请医生不要报警,孩子爸爸已经知错了。
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爸爸,是爷爷。
许懿很想大声地反驳奶奶,可当医生看过来问她是不是这样时,她却无法摇头否认,只敢掀开被子将自己藏在里面。
奶奶在说谎。
她也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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