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榭的小厨房效率颇高,程娇的小青菜才送进去没多久,就化入粥中被端了出来,另配一碟凉拌鸡丝,由程娇亲手端了送到韩芷面前,“阿芷姐姐,用早膳了。”
韩芷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翻着厚厚一本册子,程娇走过去将食盘放下,毫不客气地将册子从韩芷手中抽走了,“先用早膳。”
韩芷假意叹了声,“我怎么像是给自己招了个管家婆子?”她拿起勺子姿态优雅地用了一口粥,“里头的小菜倒是鲜甜,是厨房早晨才买的?”
程娇拖长了调子道:“是你的管家婆自己种的。”
韩芷惊讶地看了程娇一眼,“你还会种菜呢?”又夹起鸡丝细细吃了一些,“只是这早上就吃荤,会不会克化不动?”
程娇说:“你这毛病啊,得高蛋白、高热量饮食,也就是得多吃肉、鸡蛋和牛乳,若是像以往那样一味只吃清淡的,反倒会营养不良,导致身体虚弱。但因为你清淡饮食久了,肠胃功能紊乱,得循序渐进地来,先从每餐吃一点白肉开始。”
“这些也都是那位云游的尼姑教你的?”韩芷抿嘴一笑,“她教的东西可真多,还有没有别的?”
“自然还有。”程娇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韩芷方才翻阅的那本册子上,“譬如人不能躺着看书,否则时间长了,眼睛看远处的东西容易看不清……”说着话,她随手将册子拿起一看,“账簿?”
“嗯。”韩芷放下勺子,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嘴唇,“我为往事所困,一应事务都假手于人,已懈怠太久,也是时候该重新拿起了。”她见程娇翻阅着账簿,眉头却渐渐拧起,不由得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程娇翻看了几页,问:“阿芷姐姐,这是哪儿的账簿啊?”
韩芷道:“是我的几个嫁妆铺子,我出嫁前,我母亲特意购置了三十家位处扬州的铺面,并入奁产,随我一同嫁入徐家。”
“是自家铺子的话,那就好办多了。”程娇继续翻阅着账簿,“我还当是徐家的账簿。”
韩芷淡淡道:“如今家中上下为陶若宜把持,若无契机,我骤然夺权,只怕会闹得家宅不宁……还是慢慢来罢。”她又看向程娇,“不过你方才说……自家铺子就好办多了?这是何意?你看出什么来了?”
程娇向四下看了看,见并无第三人,便凑近韩芷耳边,轻声道:“这账簿上的数目看着不太对劲,我家中未败时原也有几家成衣铺子,因而我对布料的成本有所了解……我家成衣铺子所购进的如罗、绫、锦等名贵布料,较这账簿上所写的成本要低上不少。”
“你的意思……是有人做假账?”韩芷眼瞳微微一震,立即接过账簿翻看,“……可是我家在东京的布料铺,似乎进价同上头登记的也差不多啊?”
程娇却摇了摇头,“不一样的,阿芷姐姐。时人所用罗布多为杭罗与苏罗,产自两浙,织锦缎则产自四川,而方文绫、水波绫多出于镇江,这几个贵重布料的主要产区,离扬州可比东京要近多了,且南方水路四通八达,扬州的商户单是花费在漕运上的成本就比运布入东京要省下许多,更不要说商品进京还需缴纳的种种关税……因而若是东京城中的铺子,这个成本是应当的,但若放在扬州,那便不对了。”
韩芷顿时大为蹙眉,拍了下桌案,道:“如此说来,竟是底下人趁着我无暇理事,干出些中饱私囊的事情来!”
这一拍可把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的檀香吓得够呛,她是嘴唇也哆嗦了,俏脸也泛白了,捂着心口悄悄再凑近些,有意听那两人接着再说什么,可韩芷一声低喝后,声音又再度小了下去,只能听见悉悉索索声,却不知两人具体说的是什么。
檀香心里一时又怕又急,再抑制不住,提着裙摆踮着脚尖悄悄往外头跑去。
这头程娇又问:“阿芷姐姐,帮着你打理这些铺子的人是谁?”
韩芷道:“主要是我的乳母韦妈妈和檀香在帮着打理,她们都是陪我一道长大,随我千里迢迢从东京过来的。可店中的掌柜和伙计多是扬州本地人,她们必然也是被那些子人联手欺瞒了。”
程娇张了张嘴,有意说些什么,可见韩芷一脸肯定,也不好再多嘴,只问:“那姐姐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韩芷面露愁容,叹道:“我倒是有意重整奁产,可一来身体尚且不济,二来我虽在扬州数年,可对扬州商情却还是一无所知……”说到此处,她忽然一顿,又转头看向韩芷,笑道:“你看我都糊涂了,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管家婆子么?”
“姐姐的意思,是要我替您打理这些铺子?”一怔之后,程娇赶忙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都是你的嫁妆,我怎好接手?再说了,我在家中,也不过是帮着家父打理过一点小生意,哪里能管得了你手底下这么大的产业?”
韩芷忙牵了程娇的手道:“好妹妹,我也不是上来就将奁产全盘托付给你,只这几家查出问题来的,你先帮着我看顾一段时间可好?若能转亏为盈,我自有厚礼相酬,若不能,也无妨,全当给你练练手。”见程娇还是踌躇不定,韩芷故意咳嗽了几声,捂着心口哀哀道:“妹妹,好娇娇,求你了,就帮我这一回罢。”
原先管着韩芷奁产的是她的乳母和贴身大丫鬟檀香,这两人和韩芷皆是感情深厚,极得信重,自己若横插进去,损了人家的财路,往后只怕麻烦无穷。可是……可是……
程娇看一眼韩芷巴巴望着自己的眼睛,心头还是剧烈动摇起来。
并不只为了和韩芷的感情,她如今虽为人妾室,却还记得曾经暗暗发过的誓言——她想在这江南商场闯出自己的事业……哪怕此路艰难,后患无穷!
思虑几瞬,程娇已作出决定,她回握住韩芷的手,“阿芷姐姐,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这几家铺子,得全权交由我来管理,其他任何人不得插手。”
韩芷立即道:“你尽管放手去做,什么事儿都有我担着。”
两人谈话间,檀香已冲出院外,找到了正在树下打盹的韦嬷嬷。檀香不耐烦地摆手挥退正给韦嬷嬷捶腿的小丫头子,自己拿起蒲扇往韦嬷嬷脸上猛扇了几下,韦嬷嬷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怔怔看了两眼神情不善的檀香,不耐烦地道:“又怎么了我的姑奶奶?”
“你倒还有闲心在这儿躲懒!”檀香将手里的蒲扇随手一丢,道:“知不知道碧梧苑那位卖弄得一手溜须拍马的好功夫,快要将夫人整颗心都哄过去了!”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韦嬷嬷只是一笑,“那个程氏是吧?她愿意忙前忙后伺候夫人不是正好,你我乐得轻松。反正我是夫人的奶妈子,你是贴身丫鬟,她再如何卖弄,哪里比得过咱们自小陪夫人长大的情分?她不过是因着自己不得主君的宠,想把夫人当个依靠罢了,你是什么身份,竟吃她的醋?”
“谁吃她的醋了?”檀香下意识地声量骤高,待想起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又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此次病发又好转,不知怎的竟忽然转了性儿,今儿个看起账簿来了!”
听到“账簿”二字,韦嬷嬷浑身一紧,一骨碌从竹榻上坐起了身,“她可看出什么来了?”
檀香秀眉紧蹙,道:“只听得夫人斥了声底下人中饱私囊什么的,怕是不妙。”
韦嬷嬷“啧”了一声,指尖在竹榻扶手上一下下敲着,半晌忽然道:“不对,咱们那帐做得隐秘,一应事务俱是按照东京的规矩办的,夫人自来扬州后不沾俗务,不该如此之快便察觉有异啊。”
“还不是因着那个程娇!”檀香双眼微暗,“她是扬州商户之女,想必懂些门道,夫人近来又同她亲近,必定是听信了她的谗言。”
韦嬷嬷沉沉叹道:“若是个小丫头子倒好办,可她毕竟是家里的姨娘,这就难弄了……”韦嬷嬷忽又看向檀香,幽幽道:“不过檀香,你不是花钱托了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为你说项么,怎么,不管用?”
提及此事,檀香俏脸一红,心中更恨,咬牙道:“快别说了!王妈妈同老太太提了此事,可老太太偏不信我,觉得只有程娇能和陶氏掰腕子。害我那些钱都白白打了水漂!”
“老太太糊涂啊。”韦嬷嬷撑着竹榻的扶手,趿着软布鞋站起身子,绕着檀香悠悠转了两圈,道:“其实以檀香姑娘你的容貌身段,并不就比桃夭阁和碧梧苑那两位逊色,加之你有诸般风情,又善解人意,若入了主君的眼,定是能讨他喜欢的,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可我又能如何?”檀香焦虑地一叹,“自大哥儿去后,主君专宠桃夭阁那位,来汀兰榭的次数本就少,每次又都是略坐坐就被陶氏那小蹄子使计哄走了,连同夫人说话的功夫都不多,更别说是我了。”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韦嬷嬷按着檀香的肩膀在她耳畔说:“咱们主君又不是那等子荒淫的好色之徒,你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夫人不开口,他便是心中看你喜欢,也不会主动开口讨要。但话说回来,他不来找你,你可以去找他嘛,俗话说得好,哪有猫儿不爱送上门的腥气儿呢?”
檀香终究是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被韦嬷嬷这一通话臊得满面绯红,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不……不行,这我做不来的……况且夫人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韦嬷嬷道:“待你近了主君的身,哄得他上了道,只管向夫人哭诉是主君非要如此,你反抗不得,你知道咱们夫人是个再心善不过的,见你如此情状,定然不舍怪罪。”眼见檀香依旧扭扭捏捏不肯应声,韦嬷嬷只好硬了语气道:“你若不给自己挣来个姨娘的位置,只怕程氏那小蹄子日后就要踩到咱们的头上。还有那几十家铺子,一年能带来多少流水银子,难道竟要眼睁睁瞧着它们都流进程氏的口袋里吗?”
檀香只觉心跳如鼓,又是忐忑,却又暗暗期待。终于她一扭头,问:“韦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才能近主君的身?”
韦嬷嬷顿时笑开了,道:“这还不简单?但凡是个有姿色的女子主动送上门,再假作不经意地露个脚踝、腕子什么的,哪儿有男人能抵得住?只待他靠得近了,你再往他怀里那么一倒,再之后的事,岂非水到渠成?”
檀香被韦嬷嬷一通话闹得心慌意乱,兀自在园中茫然乱走,直晃到天色微暗,前头远远的传来一声“老爷回来了”。檀香心里“咯噔”一声,踮脚朝那声源处张望,果然瞧见几盏灯朝此处而来——主君往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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