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朗气清,浮云悠悠,与这家名为霁月楼的客舍名字,倒是十分相宜。
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站在窗口,看着窗前结伴飞过的鸟雀,分外闲适。
“我听鼎云堂的人说,”沈星遥长舒一口气,微笑问道,“今早离开府上之前,你同老堂主起了争执?你同他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你是我义妹,可他的儿媳与孙子却没安好心,要打你的主意,把你骗上游船,惹来这么一出幺蛾子,让你险些丢了性命。”凌无非展颜笑道,“他听我这么说,也不便多阻拦。我想,至少在这以后,段逸朗都不会再主动攀扯你了。”
“你说我是你的……义妹?”沈星遥唇角一弯,“原来你年纪比我大吗?”
“这倒不知,”凌无非摇头,“你是哪年哪月的生辰?”
“丁卯年,三月十八。”沈星遥道,“今年乙酉……算起来,刚满十八不久。”
“三月十八……”凌无非不禁摇头而笑,“那我这谎可撒得太草率了。”
“哦?”沈星遥疑惑望了他一眼,“照这么说来……”
“我是五月的生辰,与你同年。”
“那你得叫我姐姐了。”沈星遥噗嗤一笑,“不过也无妨,管他兄妹还是姐弟,只要能骗过段家人就行。”
凌无非闻言展颜,扭头远眺窗外,感慨道:“想是琼山派与世隔绝,不受红尘琐事烦心,心境开阔,自显豁达年少。”
时近白露,秋风愈多,门外老树的叶子也渐渐枯黄。
凌无非腿伤稍好了一些,勉强能够下地走动。然而房中憋闷,光线也不算太好,长久呆着只觉气闷,是以这日午后,他便一人出了房门,来到楼下大堂,叫了壶茶,坐在窗边透气。
窗外街头,人来人往,甚是喧闹。凌无非无所事事看着街头熙攘的人潮,忽觉伤口一阵抽搐,不由蹙紧了眉,待得这阵疼痛过去,方端起面前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还没等到他将茶盏放下,便听得一阵脚步声靠近。
他疑惑地放下茶盏,抬眼一望,只见一名捏着折扇,男装打扮的少年女子在他跟前不远处站定,看清来人模样,原本轻松的神情不由得添了几分严肃:“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还不知你会如何图谋害我。”少女一开口,眼底便有杀意涌起,拇指轻推手中折扇扇骨,倏地展开扇面,直将此物做了兵器,冲凌无非面门招呼过来。
凌无非侧身疾闪,左足蓦地发力从地面蹬起,一个后翻落地。他右腿有伤,落地之时,身形略有摇晃,向后错步一个踉跄,适才站稳,不等反应过来,又是一扇近面,即刻抬手扣住少女脉门,反手推了出去。
“你还打算编多少话来骗我?”少女被他推得两脚打颤,连退数步适才站稳,当即破口大骂,“问你一次不说,两次不说,只会骗我等在金陵,却什么消息也不给我。我倒不明白了,你周旋在我与他们之间,是不是能拿什么好处?”
少女言罢,提气纵步踏过桌面,跃至凌无非跟前,劲风扫过桌面杯盏,噼里啪啦碎落了一地。
她将扇面一合,将之当做匕首一般刺出。凌无非左足向后滑开一大步,仰面避让,同时伸手夺她折扇,不想右腿伤口再次发作,蓦地蔓延开剧痛忽觉右腿伤口剧痛,脚下立觉不支,险些站不稳。只得以左手支地,以之为轴心旋身滑出扇骨劲风所笼范围,放缓慢稳住身形。
“此事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凌无非道,“他不愿接纳你,我已尽力劝说,可惜——”他无奈摇头,眼中流露惋惜之色。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少女怒极,展开折扇,飞身抛出,直逼凌无非面门。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二楼回廊围栏处飞身而下,一手稳稳接下那把折扇,腾空一个翻身稳稳落在凌无非身旁,正是沈星遥。
那少女显然不曾想到他有帮手,见此情形,一时错愕。凌无非也愣了一愣,回过神后,即刻拱手施礼:“多谢。”
沈星遥迅速打量一眼那少女,将折扇一合,缓缓走到她跟前,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与他有过节?怎的如此大动肝火?”
“你怎么看出我是女的?”少女一惊。
“你这声音、身段、步伐、举止,到底哪里像是男人?”沈星遥疑惑问道。
“你……你给我让开!”少女怒极,猛一跺脚道,“不关你的事!”
沈星遥脚下一动不动。
“你到底让不让开?”少女说着,劈手便要从她手里夺走扇子,却连她衣袖也摸不着。
“你……”少女气急败坏,“你到底从哪冒出来的?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来头?敢管我段家的事?”
“你也姓段?”沈星遥一愣。
“姓段怎么着?”少女骂道,“你要不是段家人,就给我滚开!”
“行了,段苍云,你有完没完?”凌无非见她这般气势嚣张,下意识担心沈星遥在她手里吃亏,强忍右腿巨痛跨出一步,伸臂隔开二人,直视段苍云道,“此前答应你的事,我的确办不到。不过段姑娘请放心,虽说段老爷子不能接纳你,但你从何处来,我也定会将你平安送回,绝不再让姑娘苦等。”
“你是不是和谁串通一气,故意蒙我呢?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骗子!”段苍云气得涨红了脸,“好,既然你不管,我就自己去问他们!看看到底是不是你从中捣鬼!”言罢,即刻转身。
然她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气鼓鼓回头走到沈星遥跟前,理直气壮伸出手,道:“扇子还我!”
沈星遥只觉满头雾水,看了一眼凌无非,又看了看她,这才将扇子递了回去,眼见她一把夺抢回折扇夺门而去,十分纳闷地回头,看向凌无非道:“她这到底是……”
话未说完,她便瞥见了凌无非右腿伤处隐隐渗出的鲜红血迹,即刻上前搀扶,道:“伤口裂开了。我看你这几日,还是不要随便走动的好。”
“怎么没同徐姑娘在一起?”凌无非问道。
“她昨夜又问了我许多,一直聊到五更才睡,这会儿还在休息。”沈星遥说着,便即搀扶他上楼,回到房中坐下。
“刚才那个姑娘,似乎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还说你‘骗子’。你骗她什么了吗?”
“这个……”凌无非目露难色,“其实……也算是我自己倒霉吧。”
“何解?”沈星遥问道。
“她是段鸿舟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段鸿舟……好耳熟的名字……哦——”沈星遥默念着他说的名字,猛地想起,点点头道,“就是段逸朗的父亲吧?他不是早就已经过世了吗?”
“去年,段堂主突然找到我,要我帮他寻人。说是段鸿舟早年间行事风流,在外处处留情。段堂主还说,逸朗资质不够。若将鼎云堂掌门之位传到他的手里,门楣必将没落。”
“他说问我能不能帮着查探,看段鸿舟是否还有其他子嗣流落在外,倘若真的有,便将人带回姑苏认祖归宗。”凌无非说着,顿了顿道,“我本不愿插手这些闲事,便回去与师父商议,师父说,我可先找到对方下落,但不必着急与他们说明,等到确认过段堂主的意思,再行定夺。如此而来,既不算怠慢,也不至给自己惹上麻烦。”
“莫非,段堂主又反悔了?”沈星遥不解道。
“与段鸿舟有旧情之人,多已嫁为人妇。只有一位姓何的女子,死守清白,带着段苍云,四处流浪讨生活,在我找到她们之前,便已撒手人寰。只留下这位段苍云姑娘。”
“也就是说,他先让你找人,找到了却又不肯承认,要你帮他打发。这是闹着玩儿吗?”沈星遥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有其他缘由,不得承认这个孩子?”
“那位何姓女子一生困苦,又受人迫害,沦为暗娼。”凌无非愁眉不展,“按段元恒的说法,是觉得这个孙女身份上不得台面,可倒更像是推诿的说辞,至于真实意图如何,我看不出来。”
“真是好古怪的人啊。这种前后不一的做法,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吧?”沈星遥沉下眉头,道,“反倒害得别人为了帮他,惹得一身麻烦。”
她像是想明白何事,忽而恍然道:“莫非这就是你之前对我说过的‘私事’?”
凌无非略一颔首,无奈摇头道:“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只是……”
“这段姑娘的确可怜,来来去去,不过空欢喜一场,苦了前半辈子,往后还不知该怎么办……”沈星遥不由叹了口气,忽又蹙眉道,“可我觉得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要打发这位段姑娘,也该由段堂主亲自出面,怎么能事事都让你来代劳呢?你同段家非亲非故,凭什么为他们招惹这种祸事?”
“眼下这般,也由不得我了。”凌无非摇头道,“看她这般架势,必会找上鼎云堂去,只不过……”
“我倒是觉得,如此对你反倒是好事。”沈星遥若有所思。
凌无非听罢,垂眸不言,似在思索何事。沈星遥见状,也不多扰,即刻退出房门。
天色渐晚,子时将至,楼下伙计正待打烊,却迎面碰上前来探病的段元恒。此人极重名位排场,是以当地百姓几乎都认得他,于是很快便将他领去了凌无非房前。
凌无非心知躲不过,坦然将人迎入屋内。
“腿伤好些了吗?”段元恒一进门便露出关切的神情,“早让你好好在府上呆着,别到处乱跑。看你这蹒跚的姿态,伤势怎不见好,反似又加重了些?”
“您放心,瘸不了。”凌无非在床沿坐下,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段堂主还有空到这儿来?”
“既已到了这份上,你便不必装了。”段元恒道,“虽不知那丫头是如何自己找过来的,但基于对令尊的信任,老夫便权当这一切,是她自己擅自做主,与你全无关系。”
“段堂主这是何意?”凌无非听出弦外之音,不由嗤笑出声。
“你想太多了。”段元恒故作失望之态,重重叹了口气,“我只是听人说,那姑娘已经进了城。不过,这终归只是我段家家事,也不好再劳烦你。老夫自会打算。”
“再好不过。”凌无非看也不看他一眼,对于这张老脸,已觉乏味至极。
“那便不多扰了。”段元恒说着这话,目光不自觉移向他伤腿,语重心长道,“年轻人,病了就该好好歇着,别总是到处乱跑,要只是落下病根,倒还算其次,倘若是为了多管闲事,酿成大祸,就该悔不当初了。”
凌无非听出他话里有话,唇角不经意似的勾起一抹轻笑:“段堂主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好好歇着。老夫告辞。”段元恒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三下,起身退出屋外。
窗前明月黯淡,冷光融入晦色,越发漆黑。
凌无非沉默良久,一手按在床头,缓慢站起了身,强忍右腿剧痛,扶着墙壁一步步朝门口走去,就在右腿刚刚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却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打算去哪?”
他一时愕然,扭头望去,却见沈星遥立在门外不远处,双手环臂,背倚着墙面,静静朝他望来,不由诧异:“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本已睡了,后来却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起来看看,”沈星遥波澜不惊,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凌无非跟前停下,“段堂主是不是来过?你该不会想到鼎云堂去吧?”
“我是觉得……”
“你是不是觉得段姑娘是你找来的,她遇上危险,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沈星遥问道,“虽然你也告诉过我,鼎云堂少说也是名门正派,不至于做出杀人灭口之事。可我看那老爷子,实在不像是个正派的人。你既担心,不妨我替你去看看?”
“你去?”凌无非愣道,“可这是我惹的麻烦……”
“你因我受伤,我帮你走这一趟,就当还你人情,也不为过。”沈星遥莞尔道,“我看你这腿,伤上加伤,恐怕再折腾不起了。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难不成,你要我一直欠着你的钱,连带这一条腿的人情,往后再也还不上吗?”
凌无非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
原以为这姑娘直来直往,当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子,却不想如此细腻,将他的事都记在心上。更不会想到,前几日在段家连客套话都接不上来的她,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凌无非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无奈开口说:“我也不知这一时半会儿,段姑娘会藏在城中何处,不过姑苏是鼎云堂的地盘,段老爷子若想找她下落,定比我们更快。”
“我看那姑娘是沉不住气的。”沈星遥思索片刻,道,“这样吧,你就安心留在这儿休息。我直接到鼎云堂附近盯着,留意段堂主的动向,如何?”
“多谢……”凌无非仍有顾虑,见沈星遥转身要走,踟蹰片刻,又忙将她唤住,“星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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