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空旷的正殿里静得吓人，仿佛外面有什么黑暗阴冷的魔物在窥伺着似的。
是窗边那一灯如豆，驱散了透骨的冷意。
是谁把他带回家里，还为他留了灯？
为什么？他/她不怕被亲人责备吗？不怕像王大娘那样……善有恶报吗？
啊，他/她是因为相信师尊才这样做的吧？一定是的，一定还有人在相信师尊！
摇光松了一口气，仿佛从那温暖的烛光里获得了慰藉，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好安静啊，师尊。
明明从前师尊还在的时候也是很安静的，就他的名讳那样，纪镜，寂静。
可是那时的寂静从来不会让人觉得可怕。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师尊。
我该怎么办，师尊？
……
许久，昏暗的正殿里响起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有受伤的小兽在孤独地舔舐伤口。不多时，冬日的冷雨沙沙地落下来，覆盖了整个鹿台山。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摇光爬起来，扒拉出几块传音石：
“我是摇光。我要见天尊。”
云霄殿很快就派遣天使过来接走了摇光。金碧辉煌的大殿中，那个比摇光大不了几岁的仙尊坐在高高的尊位上，施舍般瞥了他一眼，薄唇逸出两个字：
“何事？”
当着众多门徒的面，他没有再一口一个“魔种”地称呼摇光，高高在上的眼神却与昨天别无二致。
“我想恳求云霄殿派出天使，命白银镇的凡人暂时搬入鹿台山的护山大阵内。他们愿意的话，住进广寒宫也可以。”摇光开门见山地说。
小天尊冷笑：“为何？”
摇光回答道：“凫徯只是退了，并未被消灭。为了凡人们的安全，还望天尊首肯。”
“他们住进广寒宫，那你呢？”小天尊勾起嘴角，轻飘飘地说，“你现在的修为和凡人也没什么两样，你不怕……再被打吗？”
摇光沉默片刻，抬头说道：“我要暂时离开鹿台山。”
“那怎么行？！”小天尊身边的侍童说，“你那么弱，离开鹿台山的护山法阵后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死的。”摇光的声音与目光同样坚定，“我师尊为护苍生而死，我绝不会让他的牺牲白费。我不仅会活到寿终正寝，还要澄清谣言，为师尊洗刷冤屈！”
小天尊嗤笑一声：“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魔种。”
“魔种”，这个称呼一说出来，殿中人的目光便都往小天尊身上看去，但小天尊显然不在乎。
“是又怎样？”
摇光浑身是伤，清越的声音却偌大的正殿中回荡，“我师尊无尘真君一生霁月清风光明磊落，为救天下苍生以身赴死，然而在他尸骨未寒之际，曾经确认灭绝的凫徯竟然再次出现，直冲鹿台山而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还有，你们明明都说青云宗的异兽潮是冲我而来的，可是到最后被苛责诘难的却成了我那战死的师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一个答案！”
摇光本就红肿的眼睛更红了，一些女修别开目光，不忍再看他。
“所以我要暂时离开广寒宫，离开鹿台山。”
摇光抹了一把眼睛，定了定声音，“一来可以像我的师兄师姐们一样找寻真相，还我师尊一个清白，二来确认凫徯究竟是不是冲我来的，也好免除白银镇的凡人再因我遭受无妄之灾。”
那么多的人命，太沉太重了，他背不起。
“哈，真是奇了怪了……”小天尊以手抵唇，懒洋洋地歪在椅背上，口中喃喃，“魔种……”
他手指一抬，一道金光从指尖飞来，紧紧地箍在摇光的脖子上，中间还有一小截金灿灿的锁链低垂下来，看似很短，实则没入虚空当中，不知尽头何处、长度几多。
“这是什么？！”
摇光用力去拽，去抠，这个浑然一体的颈箍却天衣无缝地束缚住他的脖子，任他怎样挣扎都取不下来。
“不用白费力气了，”小天尊的侍童昂首说道，“此物乃监督堕仙之‘天罚’，莫说你那浅薄的修为，就算你的师兄师姐们来了，也是万万打不开的！”
摇光愣了一下，松开手，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多谢天尊，那我日后的安危就有劳诸位仙尊了。告辞。”
“你？！”那位侍童不敢置信地看着摇光，“你这人竟毫无廉耻之心吗？”
那可是“天罚”啊，是修仙界最为耻辱的镣铐，说是一个修仙者最大的污点也不为过，他竟然将这个当作他的护身符？
“呵……毕竟是魔种。”
摇光转身离开云霄殿，仍能听到小天尊凉薄缓慢的声音，“你们可曾见过魔族饲养的魔物？脖子上通通套着荆棘、白骨、铁锁，我们的‘天罚’可比那些腌臜之物漂亮多了。”
侍童们清脆的笑声传来，摇光脚步微微一顿，更加用力地走了出去。
……
摇光回到广寒宫，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成一个包袱，轻轻一甩斜背起来，不成想被包袱里的传音石磕到昨天的伤口，嘶嘶直抽凉气。
他掩上正殿大门，并未落锁，转身踢到一颗碎玉，哒哒哒沿着白玉长阶滚落。
摇光停下脚步，把那堆碎玉尽量堆叠，对它们说道：“树挪死人挪活，话本里修为稀烂的家伙一旦下山都会飞升，没道理我不行吧？好柱子，乖乖在这等着别乱跑，我夜观天象，此次下山定会有奇遇，到时候学了仙术来把你修好。”
他拍拍那堆碎玉，站起身来，像从前一样飞快地下台阶，却在下到中间时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中段的平台上，转身回望。
今日雾气蒙蒙，巍巍广寒云山雾罩，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归去。
可惜少了一根玉柱。
而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广寒宫”玉碑以及玉阶石阶上的血迹，都已经被昨夜的冷雨清洗干净，仿佛是上天也不忍再见那些惨相一般。
血可以被洗净，污水谣言同样也可以。
“我会回来的。”摇光默念，“师兄师姐们也会回家的。等我找到那些给师尊泼脏水的人，洗清冤屈，还有报仇，我就会回来，我会……御剑而归！”
念完这些，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了脚步。
御剑而归，御剑……
山下的剑再好，也没有家里的剑亲，如今我都要远行了，不知道那些剑尊剑伯会不会给个面子呢？
普通的也行……
摇光想起曾经无数次的失败，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御剑而归啊，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他再次迈下台阶，走着走着，猛然转身，冲着藏剑阁的方向跑了回去。
师尊他们出事之后，二师姐就做主遣散了藏剑阁的剑童。如今这里空无一人，在雾气中一片萧萧之色。
每个门派的藏剑阁平日里只有自家弟子才能打开，所以他们从不担心宝剑的安危。摇光祭出弟子玉牌开门入内，冬日午后阴郁的微光为沉寂的宝剑们镀上了一层短暂的刀光剑影。
历代相传的宝剑或是置于匣中、或是陈列架上，每一柄都散发着森森冷光。而在藏剑阁的尽头、那块巨大的白玉石中，亦封存着话本里都有的那种、等待着命定的主人的石中剑。由于年代久远，他们私下里都把那把剑叫做“老祖宗”。
可惜的是，据说“老祖宗”曾是广寒宫中某位修习无情道的师尊所有，因此这把剑只会承认至纯至真无欲无我的“无情”之人，自然和平日里贪吃爱睡鸡飞狗跳的摇光扯不上关系。
从前每次来藏剑阁，师尊都会温柔地鼓励摇光，而每次失败之后，也会更加温柔地安慰他，简直像是他的亲兄长，甚至父亲。
但就是这样一位如兄似父般温柔的师尊，转身就会在魔物异兽之中大杀特杀，杀进杀出十万里，收剑滴血不沾身，简直是全仙宗最优雅、最强大、最冷酷的仙尊！
摇光从小就盼望着自己能够得到一柄长剑，练就那用树枝修习了无数遍的剑法。大概因为年纪小，大家都宠着他，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总有一天会变成师尊那样温柔又强大的人，总有一天会和师尊并肩战斗，总有一天……
可是，那一天不会再来了。
摇光在无数宝剑中沉默着穿行，不经意间，一滴水“啪嗒”一声落在玉石上摔碎，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剑阁最深处，也不知何时又泪流满面。
他抹了一把脸，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跪下，低头闭目，感受着藏剑阁的剑意，看看有没有哪把剑愿意跟他出去一趟，等他死了再回来。
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
……也是，剑乃世间最正直，谁愿意认可他这个魔种？如果剑与剑之间也能交流，定然会被瞧不起的吧。
摇光站起来，冲着满阁长剑鞠了一躬，淡淡地说：“我要走了。诸位剑尊剑伯剑兄剑姐在上，请保佑我和师兄师姐们平安顺利，早日寻得真相，为师尊正名，替他们报仇。”
至于天下苍生，还轮不到他来操心。
摇光放弃求剑，心无旁骛，迈开大步离开，耳边却听到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他疑惑地回头，眼睛越睁越大：
藏剑阁中的所有长剑，都在不约而同地嗡鸣作响，像是在用它们的语言为他送行。
摇光的眼泪唰地一下又下来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摇光默念着这句话，坚定地伸手开门。
长剑嗡鸣更甚，突然万剑齐啸！在摇光震惊的回眸中，那柄号称“无情”的玉中剑破玉而出，直冲摇光而来，唰地一下刺入藏剑阁的木门当中。
……老祖宗？！
摇光又惊又喜，但惊远在喜之上，“老……不是，剑尊，您是认可我了吗？可我……并非无情之人啊？我对师尊有情，对师兄师姐有情，对整个广寒宫鹿台山白银镇有情，对昨牛、羬羊和白豪有……”
“咔嚓。”
不祥的声音传来，摇光顿住，惊恐地看到那把剑一寸一寸地裂了开来。
“老祖宗！！！”
摇光抻起衣衫，手忙脚乱地接住哗啦哗啦的碎片，匆忙跑出门又跑回去，从破开的玉石中抽出剑鞘，把碎剑装入其中，急匆匆地下山去了。
老祖宗：气炸[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