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二刻,任久言脸色苍白地走出鸿胪寺大门。他脚步虚浮,嘴唇上还留着几道明显的咬痕。刚走下台阶,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个高大身影,正含笑望着他。
述律然一身渥丹服饰,见人出来后大步上前,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任大人公务繁忙,实在辛苦。”
任久言打起精神,微微颔首回礼:“相首在此等候,可是有事吩咐?”
阳光从头顶斜照下来,述律然深邃眼窝下那双嵌在阴影里罕见的蓝眼睛像两泓清泉,泛着温和的光。
他不失礼节的笑道:“昨日便想请任大人带我领略帝都风光,可惜天气不赏脸,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正好,这才又来叨扰大人,特来相邀。”
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木匣:“这是昨日提到的香梅酿,赠与大人品尝。”
任久言略一沉吟。眼下鸿胪寺的人正准备去使团核对礼单,计划需要展开的余地,此时述律然主动离开驿馆,反倒是件好事。再加上昨日雨中相送的情分,确实不好推辞。
“既然相首有雅兴,下官自当奉陪。”他微微颔首,“不知相首想去何处?”
述律然负手而立,笑道:“客随主便,任大人决定便是。”
任久言思索片刻。城南桃花林此时游人稀少,地势开阔不易设伏,且离驿馆较远,最适合周旋。打定主意后,他抬手示意:“城南有片桃花林,景致尚可,相首可愿一观?”
“甚好。”述律然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熙攘的街市。任久言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介绍些风物典故。
行至城南,果然见一片桃林绵延数里。虽已过了盛花期,但枝头仍缀着零星粉白,风过时落英缤纷。
述律然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忽然问道:“任大人可知渥丹为何从不理会沙漠中的那些部族?
任久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兵戈之事劳民伤财,任谁都是能避则避。”
“是,也不是。”述律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起渥丹的风俗,提到他们也有类似的桃林,只是花开时节要晚些。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缓步前行,任久言不时应和几句,心思却全在计算时辰上,这个时间,鸿胪寺的人应该早就到了。
行至林深处,述律然忽然停步:“任大人似乎心不在焉?”
任久言正要开口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名渥丹使团侍卫策马而来,在述律然面前勒住缰绳。那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述律然身侧,用渥丹语低声禀报了几句。
述律然听完,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他转头看向任久言时,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笑意。
“可是使团有事寻相首?”任久言试探着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琐事。”
述律然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把玩,“左不过是为着后日的献礼罢了。”
他笑的明媚,“倒是任大人看起来似乎有要事在身?”
“下官只是担心耽误相首正事。”任久言闻言暗暗思量,但面上却不显,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鸿胪寺今日派了人去驿馆核对礼单,想必使团正等着相首回去定夺。”
述律然拂去袖上落花,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国君主素来重视与大褚的邦交,副使谨慎些也是应当。”
他忽然伸手替任久言拂去肩头一片花瓣,“不过历年往来都有成例,想必...”
他在任久言肩头轻轻一按:“没那么容易出纰漏。”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残红,任久言微微一笑,“双方所愿皆如此。”
“今日所幸有任大人带我来这桃花林,”述律然将那枝桃花递到任久言面前:“这桃花虽已过了盛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任久言接过花枝,发现上面竟还留着几朵未凋的粉白花朵。
他刚要道谢,又听述律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就像有些人,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得很。”
任久言闻言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微微颔首。
二人沿着落英缤纷的小径继续前行。任久言虽心有疑虑,却不再贸然试探,只谨慎应对着。反倒是述律然一派闲适,仿佛当真只是来赏景散心。
“听闻城西有家老字号的杏仁茶极好?”述律然随手拨开垂落的桃枝,语气轻松得像在话家常,“不知比起渥丹的奶茶如何。”
任久言顺着他的话头接道:“风味迥异。若相首有兴趣,改日可带些给您尝尝。”
“那再好不过。”述律然笑道,又指着远处亭台,“这飞檐样式倒别致,与我们王庭的雕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一路谈美食、论风物,甚至聊起近日帝都文人圈流行的诗体。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朝政边事,仿佛只是个对中原文化兴致盎然的异域来客。
任久言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肩线。暖阳透过花枝斑驳洒落,竟真让他生出几分午后闲游的错觉。直到转过一处弯道,述律然忽然驻足:“任大人可听过渥丹的一句谚语?”
任久言做了个“请说”的神情。
述律然指尖轻抚过一朵将谢的桃花,缓声道:“我们大漠上有句老话,雄鹰不会为同一片云彩停留两次,”他顿了顿,笑的极其有风度,继续说,“但若遇见心仪的猎场,连最骄傲的头狼也甘愿俯首。”
任久言抬眼,正对上述律然直直望来的目光。那眼神虽裹着温雅笑意,内里却藏着灼人的探寻,像极了萧凌恒每每要将他看穿时的模样。
任久言心头蓦地一跳,无意识地掐紧了桃枝,几片残瓣簌簌落下。
述律然察觉到任久言瞬间的紧绷,适时移开了炽热的视线。他望向远处渐正的日头,语气自然地转开话题:“这个时辰该用膳了,不知任大人可否赏光同往?”
任久言暗自松了口气,本着待客之道温声询问:“相首想用些什么?”
“不必劳烦。”述律然笑着摆手,“我已命人备好了席面。若大人不嫌弃,随我前往便是。”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城南的酒楼,不远。”
城南,宝月楼。
这座两层高的西域酒楼临水而建,檐角挂着铜制风铃,随风轻响。
大堂内铺着织花地毯,胡杨木桌椅泛着温润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大漠风情的挂毯,炭火炉上煨着的奶茶飘出阵阵香气。
二楼雅间内的桌上已摆好七八样精致菜肴,嫩黄的鹰嘴豆泥淋着橄榄油,乳白色的酸奶拌着薄荷碎,烤得恰到好处的馕饼叠成塔状。
还有两道甜品,金黄的蜂蜜千层酥摞成小山,另一碟玫瑰乳糕上还缀着几颗晶莹的石榴籽。
述律然抬手示意侍者退下,亲自为任久言斟了杯薄荷茶:“任大人尝尝,这玫瑰糕用的是焉耆来的花露,茶里用的是龟兹的香草和于阗的薄荷籽,都是用的你们大褚的食材。”
任久言执筷的手顿了顿,他偏爱甜食,不喜油腻,两道精心准备的甜品恰到好处,而薄荷茶恰好解腻。他抬眸看向对面,述律然正若无其事地撕着馕饼,仿佛只是巧合。
“相首有心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夹了块乳糕,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述律然眼底含笑:“比起大褚的糕点如何?”
“别有风味。”任久言抿了口茶,“下官倒不知,城南还有这般地道的西域酒楼。”
“店主也是褚人,不过是从疏勒来的,在京师娶了位中原娘子。”述律然推过那碟千层酥,“这蜂蜜酥是他家独创,大人不妨一试。”
任久言夹起一块蜂蜜酥,酥皮在齿间碎裂,甜而不腻的蜜香顿时盈满口腔。
他微微点头:“确实独特。”
述律然见他喜欢,眼底笑意更深,又为他添了杯薄荷茶:“甜食难免会腻,这茶大人可以多用些。”
两人用膳期间,述律然说起西域的风物,提到疏勒的葡萄干如何香甜,任久言则聊起帝都的文墨趣事,气氛互守防线却也不失融洽。
接近尾声,述律然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平日除了公务,可有什么消遣?”
任久言放下茶盏:“不过是闲暇时放放纸鸢,喂喂池鱼罢了。”
“哦?”述律然眉梢微挑:“倒不曾想,任大人这般懂得生活意趣。”
“人生在世,总要寻些消遣。”任久言淡淡道。
“任大人说的极是,”述律然忽然低笑出声:“我在渥丹府中养了七只沙豹,那些侍从总说我...”
他指尖在杯沿转了个圈,“把猛兽宠成了家猫。”
“相首倒是别具一格,”任久言微微颔首,“如此猛兽也能驯服。”
“它们性子其实很温顺的,”述律然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尤其——是喂饱的时候。”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这桌点心,任大人用得可还满意?”
任久言正要回应,抬眸时忽然目光微动,望向窗外。
述律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街对面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萧凌恒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
述律然收回目光,从容地为任久言添了块玫瑰糕:“看来萧将军等急了。”
任久言起身拱手:“今日多谢相首款待,下官失陪了。”
述律然也不挽留,只将剩下的蜂蜜酥包好递给他:“代我向萧将军问好。”
任久言接过油纸包,微笑行礼,转身下楼。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窗边,述律然正举杯向他示意,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任久言刚踏出酒楼,萧凌恒就大步迎上来,故意鼓着腮帮子道:“这宝月楼的菜色,比起胡月楼的驼峰炙滋味如何?”
任久言瞧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凑近萧凌恒衣领处嗅了嗅,眉头微挑。
“干嘛?”萧凌恒皱着眉头问。
“萧大人今早莫不是用醋沐浴的?”任久言抿着唇,眼里漾着明晃晃的笑意,“这酸味都快飘到城门口了。”
萧凌恒被噎得说不出话,余光瞥见二楼窗边,述律然正倚在雕花木栏前,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们。
他忽然伸手将任久言往怀里一带,掌心紧紧扣住对方肩头。抬头冲着楼上那人露出个挑衅般的笑容,颔首示意后,不由分说揽着人就往前走。
任久言被他带得踉跄两步,低声道:“你…轻一点…”
“我这是公务寻人,”萧凌恒仰着头大步的往前走,“鸿胪寺的差役找你半天了,”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再耽搁,今晚谁都别想睡。”
任久言被萧凌恒揽着跌跌撞撞走出半条街,直到拐过巷角彻底看不见酒楼,他才一个旋身挣脱出来。萧凌恒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僵。
“好啦,人都看不见了。”任久言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襟,无奈道。
萧凌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眉头一挑:“这什么?”
“蜂蜜酥。”任久言递过去,“尝尝?”
萧凌恒一把抓过纸包,三两下拆开。金黄的酥皮簌簌掉渣,甜香扑鼻。他恶狠狠咬了一口:“现在都归我了。”
任久言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忽然伸手抹去他嘴角的酥皮碎:“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消灭这些“敌人”,生怕慢一点就会合了他人的心意,进到任久言嘴里。
任久言忍不住逗他,趁机抽回油纸包:“留两块给我。”
“不给不给!”萧凌恒一把抢回来,“都是我的!你一块儿也不准吃!”
人一吃醋就容易变成孩童,此刻的萧凌恒就像是被抢了糖块的小儿,死死攥着油纸包不撒手。
他三两口吞完最后一块蜂蜜酥,还故意把空油纸揉得哗啦作响,“吃完啦,”
示威般在任久言眼前晃了晃,“没有啦。”
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人这番模样,连赌气时微皱的眉头都显得格外生动,他忍不住摇头失笑。
“幼稚。”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纵容。
萧凌恒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管。”
任久言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掉落的酥皮,“走吧,三岁的小将军。”
萧凌恒一把抓住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十指相扣,“这就把你抓回去,去批那堆破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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