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房中,只见到处是任枫小时候的痕迹:裱起来的鬼画符、失去弹性的木头弹弓、断尾的没断尾的玉老虎、刻了个枫字的小竹笛、花花绿绿的布袋偶、掉了毛的鸡毛掸子、桃木剑、兔儿灯、番鼓儿、燕子纸鸢、云子棋盘、竹马、虎头鞋、猴面具......
云闲仿佛能看见任父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任枫,用拨浪鼓逗他笑得像个没牙的老头,任母则含笑坐在一旁绣着虎头鞋。
仿佛看见一岁的小任枫对那栩栩如生的玉老虎爱不释手,却因手小拿不稳,磕掉了那截尾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人们心疼不已,又订了个一模一样的哄他。
看见两岁的小任枫路还走不稳,骑在竹马上摇摇晃晃,周围一圈如临大敌的仆从,生怕他摔着绊着,擦破丁点儿油皮。
看见三岁的小任枫站在凳子上,倒抓着毛笔在宣纸上自创出三只眼睛两条腿的猪尾巴狗,被任父当个宝贝裱起来。
看见四岁的小任枫初现一身闯祸本领,拿那把木头弹弓四处点火,射鱼、惊鸟、折腾下人,杀伤力不强,但足够令人恼火。
看见五岁的小任枫攥着石刀,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所有柱子上刻下驴唇不对马嘴的诗,得意洋洋地指给任母看,差点没将她气昏过去。
......
小小的身影鲜活生动,仿佛历历在目,云闲不由得眼眶酸涩,佯装对那副猪尾巴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背过身探头去看,暗自深呼吸想要压抑这股落泪的冲动。
任枫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见状心里一紧,以为这些小玩意儿教云闲联想到自己无父无母的身世,暗骂自己蠢货,囫囵一团抱起就要扔。
云闲还沉浸在任父任母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中,不明白他忽然发什么疯,赶忙拽住,“你做甚么?”
任枫见他眼中含泪,更是恼恨,“本就是些无用的东西,放在这平白惹师兄伤心,不如通通扔掉来得干净。”
“我是为你感到高兴,你有疼你的家人,有幸福的童年,这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珍贵。”
他的目光尤其真挚,真挚到刺眼,任枫仿佛被针扎到一般后退半步,那些小玩意儿叮呤当啷掉了一地,“我......我原本是怨恨他们的。”
看着云闲那明润中见深邃,仿佛能理解包容一切的眼神,他一股脑将心声袒露出来:“我只记得当时烧得稀里糊涂,母亲答应我第二天一定能好起来,谁知一觉醒来我就到了苍茫山——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们都不见了,甚至没给我留下只字片语。”
云闲眼看着赤色从任枫的皮肤下一点点漫上来,染上眉毛眼眶,嘴唇颤抖,神色可怜,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山上的夜太冷了,刚上山那几年我做梦都在拼命求他们,不要送走我,我一定会乖的。”任枫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这次我本想着路过,瞧瞧几十年过去了任府是个什么光景。后来又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便进门看看人是否还好,仅此而已。可当我看见我母亲那一刻,我便什么都忘了。”
任枫只字未提他人,但云闲知道,他与卞锦钊二人负伤,势单力薄,此番回家必然有借家族之力寻找自己的缘故。
任枫浸在泪里的眼珠清澈得像孩童,他是真的困扰,“师兄,你说我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了他们,是不是对不起小时候在山上夜夜流泪的自己。”
云闲心窝疼极了,一把揽住颤抖的任枫,才知原来人人都有梦魇魔障,连任枫这样心性至纯、旷达不羁的人也不例外。
任枫从来倔强,曾被石妖掳去折磨得遍体鳞伤也没掉眼泪,谁知他的泪这样滚烫,仿佛烫穿云闲薄薄一片胸膛,烫到他心口,“小枫,你刚上山时伤得很重,是伯父伯母跪在师父面前苦苦哀求,才有了如今生气蓬勃的你。我派遁世离群,素有弟子不得轻易下山,不轻易与亲人见面、联络的规矩。之后,或许伯父伯母上山找过你,或许曾给你写过信,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是挂念你的。”
任枫浑身一抖,瞬间像条被抽了骨头的蛇一般软倒,云闲使力撑住他,像儿时那样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替谁开脱,是你自己说的‘听从本心’。既然你渴望亲情已久,那便不要将自己困于过去的痛苦之中,别惩罚自己。凡人寿命短短数十年,聚日能有几多?我不愿你将来后悔。”
任枫终于放声痛哭。
任母走进来时,任枫正背对着她,和一个人肩靠肩亲密地说着话,身体微微晃动,何等放松,连来了人都不知道。
她挥退下人,悄悄凑近一瞧,一个黑漆头巾,青罗道袍,一身士庶打扮的手上男子微微欠身,将手一送,“小生有雨伞一把,借与姐姐。”
又听得任枫捏着嗓子,手上女子乌云发畔,白绢素裙,将手搭在一起歪头福了福身,“多谢官人,然雨尚未晴,怎好教官人光头冒雨,奴家过意不去。”
男子收手抚胸,又将手潇洒挥出,“我们男人行走快便,且此处离我姐夫家不远,无妨。”
女子含羞抚面,眼珠翻转不休,真真似活了一般,就是任枫那把嗓子听得出戏,“承蒙官人盛情,奴家感激不尽~”
而后又换一出,依旧是无比投入。
“奴家丈夫早亡,却与官人一见如故,想必是有宿世因缘。”说着,任枫目光便磁石般自动贴到云闲面上,“郎有情,妾有意,何不共成百年姻眷,白头到老?”
云闲犹沉浸在戏里,手中男子时而激动昂首,时而沮丧垂头,“小姐千金贵体,仙姿玉质,小生白屋下士,飘零书剑,怎敢与小姐合卺。”
“结亲只论情意,论什么男女贫富贵贱皆为世俗之见!”任枫不知是情绪到位还是入戏太深,嗓子忘了夹,词也有所出入,甚至将男主角迎面砸在榻上。①
砸得云闲发懵,不明白他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了脾气。
任母眉心一跳:“枫儿。”
任枫闻声惊喜一回头:“母亲!”
他立马将手中那倒霉许仙扔了,起身紧握住任母一双手,“怎么今儿就回了,不是要在净秋寺住上七日嘛?”
“那还不是因为总想着我儿子,心不静也待不住,便提前结束礼佛了。”任母亦感到欣喜,只因她察觉到任枫对她更亲近了。
“对了”,任枫松开她,反将云闲牵到身前,兴奋道:“母亲,这便是我同你说的大师兄云闲。”
云闲乖巧颔首:“伯母好。”
任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笑吟吟道:“真是个好孩子。”又转头对任枫道:“方才回来途中,遇到卖鸟货郎,买了只鹦哥儿回,你先去瞧瞧,我同闲儿聊聊天。”
“我不走,我在这儿便不能聊了么?母亲定是要讲我坏话。”
任母顺毛似的摸摸他的背心:“听话。”
任枫杵着不动,嘴撅得能挂个夜壶。
这时云闲拍了拍他的手,递去一个眼神,任枫才妥协道:“好吧,我去外头等着,母亲快些聊完叫我。”说着当真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任母收回目光对云闲道:“他还是听你的话些。”
“您是慈母,是最疼他的人,他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同您撒娇呢。”
这番话哄得任母颇为高兴,笑成眯眯眼。她五官标志,脸孔白胖,笑起来颇有几分酷似笑佛,显得喜气又慈祥。
云闲搀着任母坐下,却听她忽而叹了口气:“可惜慈母总多败儿。”
云闲正色道:“小枫心地正直、武艺有成,横竖都不会是败家子。”
闻言,任母牵过他的手轻抚,目光慈爱:“枫儿从小顽皮,你将他照顾得很好,辛苦你了。”
云闲摇摇头:“师兄弟本该互帮互助,何况小枫也……不算太顽皮。”
“我还不了解他?”任母“噗呲”一笑,陷入回忆之中,“他自小皮猴儿一个,鸡毛掸子都不晓得被他爹抽断了多少根,上山下水,掏鸟掘鼠,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在石林中迷了路,说他笨吧,他晓得爬到石山高处去分辨方向;说他聪明吧,他认得路后又下不来。全府上下好一顿找,抬头一看,那扒着石柱,冻得小脸煞白的人不是他是谁?好不容易把他弄下来,折腾半天也不见醒,把我吓得够呛,心里想着没他我也不活了,谁知他下一秒便打起了呼噜,被他爹两耳刮扇醒。他两眼一睁,眼珠滴溜一转便是装可怜,干打雷不下雨,哼唧哼唧钻进怀里说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爹娘……”
这画面怎么那么熟悉呢,云闲忽然想起从前任枫挂了考核,被师父挂在山头示众,放下来后也是这样可怜巴巴地往他怀里钻,吓破了胆似的,晚上还非要挤他被窝里,手脚并用扒着他,严丝合缝,叫人动弹不得。如此本就难以入睡,偏生不晓得任枫到底是兴奋还是害怕,胸腔里好似困了一只疯马,鼓噪的震动贴着他的背传过来,令人心浮气躁。还不算完,非要狗似的贴在他颈窝里嗅个不停,冷不丁再咬他一口,一骂他就说吓坏了,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只有一个师兄可堪依靠巴拉巴拉,叫云闲一拳砸在棉花上。
那会儿任枫已经许久不和云闲睡了。这并非出于任枫自愿,而是他已经成年,在山上有自己的住处,云闲那张小木床也早已睡不下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
更何况绛云早就看不惯任枫成日如狗皮膏药般黏在云闲身上的做派。
“他晓得高处不胜寒后,便在低处玩,池子里也栽进去一回。他呛了水,吓得不轻,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烧。本以为能安稳一阵,谁晓得烧一退,又胆大包天了,因为掉下去过反倒再不怕水,天天泡在池子里头和鱼玩,扰得他爹养了二十年的两条龙鱼不胜其烦地翻了肚皮,又挨一顿揍。”
任母絮絮的回忆令云闲忍俊不禁,心说任枫小时候还真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天天打也没打坏,皮实得很。
“鱼也死了,没得玩了,某日树上掉下一只麻雀,小小一只窝在地上不动,气息微弱,像是摔坏了,被他给捡了回去。我们都说养不活,他还生气,说这话不能当着它的面说,说多了这鸟就真救不活了。于是我们不再说丧气话,但心里还是这样想的,这鸟状态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认为他没那个耐心跟细致。他天天用虫子、谷子、肉泥喂它,半个时辰一次,我们帮忙他还不放心,坚持亲力亲为,夜里连个整觉也睡不了。鸟一天天圆润起来,他反倒消瘦了。谁也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的模样。”
云闲想象那场景,又立马联想到这一路坎坷,身上伤势不断,多亏任枫时时关心,事事照料,才不显得多难熬。只消皱一皱眉,他这小师弟便想出一万种法子令他开心止痛。别看平日里莽莽撞撞,万事不挂心,关键时刻还真可靠得很。
“之后,枫儿彻底迷上了鸟儿,画眉、绣眼、百灵、八哥、珍珠鸟、太平鸟……他这院子简直成了个百鸟房,每每过来寻他说事,都要被他这些‘宝贝’吵得头疼欲裂,待不了片刻就得走。后来有一次,我和他爹一道来寻他,发现这鸟一个个跟修了闭口禅似的。你猜怎么着?他训的好鸟,用来躲我的唠叨呢!”
任母一双眼里笑意流转,哪有半点埋怨的意思,反倒叫云闲听出几分“我儿子从小就机灵”的自豪味道。
而后两双笑眼如星子明灭,一点点黯淡下来,云闲便知道接下来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任母叹了口气:“后来,今上赐了他爹一条西域蛇,色彩艳丽,会闻歌起舞,枫儿喜欢得紧。他爹担心那蛇咬人,一直命人看着不准放出来。可枫儿那性子你也知道,越是不准他便越要干,一不留神,他便避开下人将蛇放出来玩,玩一会儿又悄悄关回去。晚上用膳的时候,我发现他左手用筷,问他,他便嬉笑着说,人人都拿右手使筷,他偏做那不一样的。我觉着不对劲,又见他唇色隐隐发青,一摸那额头烫得能煎鸡蛋。他爹一见枫儿那慌张的神色心里便有了数,捉起他藏在桌底下的右手一看,唉,手都肿成馒头了,破口红肿溃烂,只怕疼极了,他却担心责骂强忍着。第二日枫儿便起不来床了——”
任母刹那间被心疼逼得眼眶通红,哽咽难言。云闲见状递去一方帕子,她接下背过身去,两肩微颤。他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站到窗前,等她收拾好情绪。
云闲听她压着嗓子在身后问:“他那么小,在山上是怎么过来的。”
他实话实说:“刚上山那几年,突然间离了爹娘,离了家中锦衣玉食与仆从的殷勤体贴,小枫极不适应。不过您放心,在山上没人欺负他,大伙都喜欢他。他也争气,自己慢慢习惯了山上的清贫日子,习惯凡事亲力亲为。如今他可是师父的得意门生,武艺超群,已能独当一面。只不过……”
云闲想起任枫那双浸在泪中的眼珠,“他心里不曾有一时半刻忘记你们。”
日暮,秋风萧瑟,窗外只余一抹寂寞的天色,身后是一位母亲的心碎。
①处改编自《白蛇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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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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