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未晓,一片寂静之中,裂风之声分外鲜明。
云闲循声走近,只见一个靛青色的朦胧轮廓,万千银蛇狂舞,嘶鸣着撕破这介于夜与昼之间的模糊色彩。
他来不及为这景象感到惊奇,眨眼间那酷似银蛇幻化的凌厉剑风已逼至近前,像要一口咬下他的鼻尖。雪亮弧光一闪,凛冽如寒星的眼昙花一现,浮光掠影般的一个对视后,剑锋退避。
云闲后知后觉地从心口麻到手指尖。
卞锦钊兀自沉浸在剑法的广阔天地中,云闲并不打断,就在一旁陪着。天色愈亮,他却愈发看不清卞锦钊的脚步身形,急骤的剑啸盘旋在庭院中,令人双耳震痛。
卞锦钊原本便以敏捷见长,如今更是将这一长处精进到极致,一手衡渊使得出神入化,骤如闪电,矫若游龙,几乎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在云闲眼里,离位列仙班也不远了。
从他见到卞锦钊的第一眼开始,他便笃定他这克己慎行的二师弟,往后定是那飞升成仙之人。待卞锦钊飞升后,他二人之间天堑般的差距不是这点师兄弟情谊能够弥补的。
不知还能相伴到几时。
云闲眨掉眼里水汽,心里那点萧索与忧愁却萦绕不去。
蓦地,一声轰隆巨响令他悚然一惊,待回过神来,院子里粉墙坍圮,木樨折腰。
他叫衡渊的戾气凶了一脸。
再看卞锦钊,哪里还有什么章法可言,碰上什么砍什么,全凭一腔意气逞凶斗狠,又仿佛患了失心疯,如醉如狂,看得云闲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他合上下巴,心道:若卞锦钊一直是这么个情况,那他们师兄弟三人可以长长久久地相伴到老死。
“唉——!!!”
院子里有一方金鱼池,迂曲玲珑,为任府一景。卞锦钊耍剑疯没注意脚下,冷不丁栽了进去,给云闲吓得血液逆冲,下一秒又见他一个跟头翻了出来,然而气不过,蛮不讲理地将池子从中劈开,给任府造了个新景——
池水横流,鱼扑腾着拖家带口地逃离这是非之地。
云闲:......十分有九分不对劲。
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对卞锦钊摆出大师兄的姿态:“咳,师弟,不是我说你,你把人家的院子弄——唉唉唉不说你了,怎么还吐起血来了?!”
青曦吐露,晨光明亮,卞锦钊一张湿漉漉的煞白的脸木着,一双红痕未褪的眼默默地望过来,以及嘴角下巴沾染的血迹,让云闲意识到眼前人不是一个强悍的疯子,而是个大仇未报、内心极其憋屈的伤患。
云闲拿手帕替他擦拭,卞锦钊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没什么反应,他却心痛得鼻酸,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锦钊,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你不要急......
卞锦钊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忙着调动全身真气压制躁动不安的衡渊。
纵容这邪物日夜汲取他内心深处的仇恨与杀意强大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这一点他一直很清楚。只不过......
他眼珠缓缓转动,透过绯红的视线深深看向云闲,像要将他烙在心底。
卞锦钊想: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失控前,远离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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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锦钊抱着衡渊坐在树上,看底下歪在石凳上的任枫把玩着玉杯,对云闲轻佻道:“舞剑有什么好看,小美人,不如跳个舞给本公子瞧瞧。”
云闲轻笑一声站起身,倒也不计较他一时的口头便宜,手中韶玉随意挽了个剑花拉开架势,这一下沉而不坠,舒展自如。
任枫将歪着的身子坐正了。
“唰——”
剑出琤琤,飘逸身姿与料峭剑影交织。轻盈若羽,灵巧胜狐,旋拧腾挪间两扇伶俐的琵琶骨在皮肉底下试探,张驰如白鹤振翅,一把窄腰比剑更韧更利,软刀子似的,杀得人眼红耳热,魂不附体。
所谓剑舞,大抵便是这种柔软而不失锋利的质地。
日光下韶玉碧润流光,衬得抓握其上的五指莹白近乎透明,由于用力而突起的清晰骨节和手背上浮起的黛青脉络,连同微蹙的眉心、紧抿的唇锋、下颚连接脖颈的利落一线,都透露出一股倔强的性感——
这是从前的云闲所没有的。
任枫喉结上下滑动,莫名觉得有些渴。
忽然,一声巨响吸引了他的视线,只见他那二师兄面无表情地从不远处爬起来拍拍灰,对停下的云闲说了句“你继续”,身后是一颗拦腰折断的古树。
任枫:“你做甚么又嚯嚯我家的树?”
卞锦钊朝衡渊一指:“赖它。”
原来,韶玉磬音空灵,清耳悦心,勾得衡渊心浮气躁,鬼哭狼嚎地附和,剑身中传来地狱深处的万鬼齐鸣,不堪入耳,被卞锦钊一把抄起往树干上一拍。
他的原意是让衡渊冷静,别一见韶玉就发/情。奈何衡渊这玩意儿太强,树就这么给它撞断了,自己却毫发无损。
磬音又起,任枫立马不再纠结树的事,只见云闲足尖轻点,飞身而起,白衣翩跹似欲乘风归去,腰身后弓如弦月升空,柔软到惊人的地步,利落翻腕向最高枝剜去。
任枫越发觉得渴,边看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执杯欲喝,忽捕捉到一线粉红香气,垂眸一瞧——
杯中静静躺了朵桃花,花瓣柔嫩,薄如蝉翼,却丝毫不为剑气所伤,完好无暇。
“桃花?”他霍然抬头,这才发现院中那几棵从不结果的桃树争相开满了桃花。
花枝摇曳,落得云闲满身红粉,他扬唇飒爽一笑:“发什么呆呢!”
任枫一时不知该惊讶他进步神速,还是诧异这春色满园的奇异景象,喃喃道:“好一个'剑扫秋霜唤春归'。妖孽,把我大师兄还来。”
云闲见他一脸呆相,用剑柄挑高他下巴问:“你是要从前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师兄,还是如今这个能护着你的?”
任枫顺从地仰起头,一寸寸看上去,盯着他色若桃花、香汗如雨的大师兄,没头没脑的来一句:“我只要我的铁斧头。”
云闲没懂,卞锦钊却是了然——
倘若可以,他也希望云闲一辈子只是山上那个柔弱天真,没有半点锋芒的大师兄,整日养养花看看闲书,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师父要检查他的功课。
然而山下形势迫人,他没强大到能护云闲周全,种种遭遇逼得他不得不自己长出尖锐的棱刺,来屏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卞锦钊沉吟片刻:“至柔之水,能穿透岩石。妥善利用,柔韧这一优势将来也许是你的一大杀招。从前你无意于剑道,根基尚浅,眼下是时候将沧海剑诀传授于你了。”
……
教就教,干嘛非要手把手地揽着腰教,从前师父可不是这样教我们的。
任枫心里酸得冒泡,捻了片桃花在齿关撕磨,若眼神有力,卞锦钊横在云闲腰间的那只手早已被他盯穿。但腹诽归腹诽,见云闲学得认真,又不忍心打断。
“锦钊哥哥,你叫我好找!”
云闲闻言手一滞,不可置信地转头后瞧,额角蹭过一片柔软。
卞锦钊薄唇因摩擦微微泛着血色,垂眸淡定地望进他慌乱的眼中去,“学完这一式。”
任枫本就吃醋,此时如何能不阴阳怪气起来,“哟哟,锦钊哥哥~我们师兄弟相处几十年你都没让我这么叫过。你去忙你的,我来教大师兄也是一样的。”说罢站起身来向二人走去。
韶玉照着他面皮劈下来,被他侧身避开,只削断一缕发丝。又是一阵香风袭来,他从容弯腰躲过横斩,嘴里不忘调侃云闲身后的卞锦钊,“锦钊哥哥,你这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呐。”
很快任枫便笑不出来了,他被卞锦钊用韶玉追着砍,那怕怀里携了个云闲也丝毫没影响。任枫全凭生存本能闪躲,脚不点地,快得要冒火星子才堪堪避开剑芒。
他召来疏狂与韶玉眨眼间过了五招。
一串令人鸡皮疙瘩爬满身的锵金鸣玉之声后,传来任枫崩溃的求饶——
“我错了师兄!”
“此式毕”,卞锦钊冷静松开云闲的手,转身问纪鸾,“找我什么事?”
任枫抹了把汗:……这都多少式了,都快把本公子打出任府了。
纪鸾默默看了半晌,见卞锦钊走来,挑起红唇给他一个艳丽的笑,仰脸撒娇似的邀功,“上回你让我找的东西我可找着了,怎么谢我?”
……
二人说着话并肩离开了。
云闲气息不匀,腰间仿佛还残留着温热霸道的力道,但心已经冷了个彻底,“锦钊哥哥”这四个字像根刺扎进他心里,戳出一个空荡荡的小洞,漏着风。
任枫见他脸色不好,轻声唤他:“师兄?”
云闲抬眼,叫任枫心头一颤,他从未见过他这样冷的眼神,仿佛得了卞锦钊真传。
任枫打了个哈哈:“师兄倒不必事事都向二师兄看齐,有些东西是不必学的。”
云闲垂下眼帘,收剑入鞘,唇边浮现一个寡淡的笑影:“抱歉,我有些累了。”
他这大师兄素来体弱,任枫不作他想,只宽慰道:“师兄如今已大有进步,不过练剑一事猴急不得,须得循序渐进,我们改日再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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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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