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哥，梁余的影评出来了，我念给你听听？”
助理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宁州身后，想哄他高兴。《深蓝》首映的反响不错，几位专业的影评人都给出了较高的评价。
梁余在影评里写道：你很难摸透叶久清的底，他从不向外界输送创作理念，而是将内心的思索投射到电影中。《深蓝》的核心无外乎两个字——去留，人生的境遇也大多与此相关。我们该如何去抉择，是影片传递出的中心议题，也是将影片和现实联系起来的一座桥梁。
值得一提的是，叶久清和谢宁州这对组合，在经过时间的检验后，依然是口碑和质量的关键。与其说叶久清是谢宁州的伯乐，不如说他是谢宁州的试金石。
如果没有叶久清，就没有谢宁州，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时至今日，当我亲眼见证他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从名不见经传走到路人皆知，我更愿意称之为相互成就，而非单打独斗。
梁余写得很诚恳，助理读得也很亢奋。他刻意提高了音量，有意让谢宁州听见。
相对于助理的激动而言，谢宁州的反应则要平淡得多。他打开助理分享的链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篇报道，随即把手机反扣在桌上，起身换衣服。
《深蓝》剧组要在今晚开庆功宴，庆祝首日票房突破千万。这对一部小成本文艺片来说，算得上不错的成绩了。
“谢哥，网上说你能凭《深蓝》入围国际电影节，拿奖指日可待。”
助理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他看着谢宁州平静的侧脸，不免困惑地嗫嚅道：“多好的事啊，谢哥你怎么不笑？”
“我累啊。”谢宁州似有些无奈，“累得笑不出来了。”
他连轴转了一个星期，四处跑路演，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忙得站不住脚。原本叶久清是要一块去的，结果他在路演的前一天发起了低烧，吓得谢宁州取消了行程，单独在家照顾了他一个白天，再去追赶剧组的步伐。
导演不在，宣发的重任大部分落到了主演头上。谢宁州心甘情愿地跟着剧组东奔西走，他对《深蓝》的上心程度远超过其他电影，原因只有一个——这是叶久清导的。
他倒贴片酬都可以。
当然叶久清不会不给他钱，谢宁州的片酬都按时打在了卡里，一分不差。他曾试图把卡交给叶久清，作为一种世俗意义上的保证，但叶久清转手给他退了回来。
“你留着吧，我用不着。”叶久清向来不把钱当回事，他和谢宁州不一样，他没有缺过钱，自然不会理解金钱的重要性。
谢宁州在十八岁之前，没有离开过钱这个字眼。
贫穷塑造了他的苦难，贯穿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他的印象里，冬天永远是最难熬的，刺骨的寒风会撕开身上破旧的棉袄，如刀刃一般割出道道伤口。
所幸棉袄里没有棉花，他也不用心疼什么。
他打过很多份工，从一个又一个老板的手里接过钞票。有一次，他在商店搬箱子时被老板呵斥，要他一次搬两箱汽水，别磨磨蹭蹭地耽误时间。
那一刻，他可以抡起拳头砸在刁难他的老板头上，但他不行。
他为了几张钞票放弃了尊严。
尊严就是这么一文不值的东西。
最后他还是失败了，玻璃瓶在背上摇摇晃晃，随着不稳的脚步滚落在地。谢宁州收拾好一地的玻璃碎片，从塑料箱子里拿了仅剩的一瓶完好无损的汽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喝汽水。
玻璃的瓶口是冰凉的，汽水的味道是酸涩的。
老板扣了他的工钱，谢宁州没有多说什么。他把钱接了过来，头是低着的，眼睛是抬着的。
那是唯一证明他尊严的方式。
————
庆功宴上百分百要喝酒，谢宁州开车去药店买了一板过敏药，藏在袖子里，在和叶久清讲话时不动声色地塞过去。
叶久清捏着药片的边缘，心照不宣地收在怀里。他被医生下了戒酒令，每当推辞不掉时，谢宁州就会用这一招，说叶导酒精过敏不能喝，趁机帮他挡酒。
“你也少喝点。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喝多了被拍到，下一秒就挂热搜上了。”叶久清轻声叮嘱道。他们离得很近，为了不被外人听到。
“嗯，我有分寸。”谢宁州道：“不会让他们灌我的。”
叶久清放下心，目光仍停留在谢宁州的脸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昨晚没回家。”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谢宁州诧异了一下，马上作出了回答。
“对，收工都凌晨了，我怕打扰你休息，就在酒店住了一晚。”
叶久清点了点头，眉头依旧皱着，看上去心事重重。谢宁州不明就里，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聊天被迫中断，谢宁州转过身，随手摸了包烟出来，给众人发烟。叶久清盯着他的背影，无端地有点在意。
他怀疑自己是受到了裴嘉之的影响，才会产生不确定的心态，去关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譬如谢宁州偶尔的不着家，还有他们维持至今的分房睡。
谁都没有提过要结束这种状态，他们默契地各做各的事，从不主动过问对方的境况。交流少了，肢体上的接触也在相应的减少，叶久清几乎想不起来，他们上一次make love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两个月以前了。
在一起久了的情侣难免会缺乏一点激情，像杯常温的白开水，怎么加温都达不到沸点，特别是在分房的情况下，想要擦出什么火花，是很难的。
各种各样的酒堆在桌面上，摆明了今天是个不醉不归的架势。谢宁州拿起酒，很利落地开了瓶盖，抵在唇边。
“票房的成功，离不开各位的努力，这一杯我先干为敬，顺便替叶导喝了。他对酒精过敏，喝不了，你们别劝他酒。”
还是那套惯用的说辞，叶久清不禁会心一笑。他撑着头，唇角微微上扬，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一个有眼色的小演员赶紧倒了杯茶，殷勤地双手捧过去。
“叶导，您喝茶，我敬您，感谢您的栽培。以后有新的电影，我随叫随到，拜托您给我试镜的机会。”
小演员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一瓶，叶久清见状也不好推辞，便端起了他递来的茶，浅浅地抿了一口。
一口热茶还没咽下去，身旁的谢宁州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酒呛住了。叶久清忙放下茶杯，伸手去抚他背，手抬到一半又觉得这动作过于暧昧，硬生生改为拍。
他连着拍了几下，谢宁州的咳嗽却没有好转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有工作人员急着上前查看，反倒在慌乱中碰倒了桌上的酒瓶，酒流得到处都是。
场面一时极为混乱，谢宁州按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叶久清的担忧明晃晃的挂在脸上，苏听荷无意中窥见，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强行压下疑惑，没有声张，只大声喊人去拿毛巾。
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很快拿来毛巾，为谢宁州擦掉了溅到衣服上的酒。叶久清的手仍放在谢宁州背上，无暇顾及边上尴尬的小演员。
谢宁州在咳嗽中抬起眼，冷冷地看向小演员。对视的一秒，小演员忽然浑身发凉，抓起酒瓶落荒而逃。
“好点了吗？”苏听荷半是关切半是试探，“你看把叶导吓得，脸都白了。”
“哪有，夸张了。”叶久清浑然不觉，谢宁州却一下明白过来。他回过头，毫不避讳地面对苏听荷探究的眼神，没有半点退却。
苏听荷挑了挑眉，眼神由怀疑转为笃定，谢宁州单手握住叶久清的肩，把人往后拉了拉，那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把叶久清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态度不言而喻。
“我开玩笑的。”苏听荷并不打算与之争锋，“叶导对演员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谢宁州收了浑身的刺，顺着现成的台阶下了。苏听荷微笑着拿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都在酒里了。”
聪明人之间，有些话是不需要点明的。
酒过三巡，包厢里醉倒了一片，苏听荷掏出小镜子补妆，余光瞥见谢宁州起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叶久清也站起来，说包厢里闷，要去外头透透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有默契。苏听荷摇了摇头，全当没看见，继续画她那两道弯弯的眉毛。
叶久清出了包厢，在走廊上站了几分钟。他虽然没喝酒，但在那样吵闹的环境里呆久了，还是有点不适应，得缓一缓。
走廊的尽头放着个指示牌，提示客人往上走是个天台。正值深夜，晚上风又大，没人会跑到天台上去吹冷风。叶久清看了一眼长长的楼梯，直觉谢宁州在上面。
他顺着楼梯走到顶端，果不其然看到了谢宁州孤独的身影。
谢宁州背对着他，手里拿着根点燃的烟，叶久清推开天台的门，向他走去。
“怎么躲这抽烟？”
“抽完这一根就回去。”谢宁州晃了晃手里的烟，“包厢里有女士嘛，总不好当他们面抽。”
“给我一根。”叶久清理直气壮地伸出手，“看你抽，我也想抽了。”
“不行。”谢宁州收起烟盒，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他。“你不是在戒烟吗？”
“偶尔来一支，不要紧吧。”
叶久清心虚地搓了搓手指。他嘴上说着戒烟，实则一根都没少抽。在遇到烦心事时，烟可谓是最好的伴侣。偏偏烦心事又那么多，多得让人难以消化。
“就一根。”叶久清保证道：“我就抽这一根。”
他不等谢宁州答应，就擅自从谢宁州口袋里拿出烟盒，取出剩下的那根烟。
谢宁州和他抽一个牌子的烟，口感清淡柔和，带着清凉的薄荷气息。
“有火吗？”
叶久清叼着烟，偏头冲谢宁州要火。谢宁州左手就捏着打火机，却没有递过去，而是把烟放进嘴里咬住，低下头，顺势靠近。
两根烟缓慢地碰到了一起。
烟尾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闪烁，叶久清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借着那零星的亮光，他清晰地看见了谢宁州的眉眼，在眼前一点点放大。
他们相距不过几厘米，近到呼吸交融，仿若缠绵。
火点得很慢，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谢宁州轻轻吐出一口气，执着地想要点燃这根烟。叶久清仰头盯着半空中飘出的烟雾，感觉灵魂都在跟着颤抖。
他猛吸了一口气，终于见到火光亮起，照亮了谢宁州的面庞。
短短一瞬，却像永恒。
烟雾缓慢地上升，盖过了谢宁州的眉眼，他侧过头，看着烟雾发呆。
叶久清夹着烟，在朦胧中注视着谢宁州模糊的侧脸。
他是那么的冷峻、成熟、稳重，看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时光竟能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一个人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叶久清相信，即使是让江州镇的人来认，也不可能从如今的谢宁州身上，窥见和昔日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这样看来，他的担忧似乎是多此一举的。
冷风吹散了烟雾，谢宁州按灭了烟，像是才从片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是喝了几杯酒，可远远不到喝醉的程度，也不知怎么了，在酒精的驱使下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
还好没人看到。
清醒后的谢宁州第一件事就是夺走了叶久清的烟，叶久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被谢宁州的反复无常惊到了。
“喂，是你给我点的火。”
他要去抢，谢宁州却当着他的面，把他抽过的烟含住了。他们同抽一根烟，冰凉的薄荷气味无声地蔓延开来。
像被裹挟进陌生而熟悉的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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